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細碎的光斑,像一場無聲的煙火表演。長條餐桌鋪着漿洗得筆挺的白色桌布,銀質餐具擺放得一絲不苟,每件餐具之間的距離都經過精確測量。蘇晚坐在餐桌一端,感覺自己像誤入精密儀器中的一粒塵埃。
這是她成爲顧太太的第三個月。九十二個夜晚,有八十七次她獨自坐在這張足以容納二十人的餐桌前,面對着一道道精致如藝術品的菜肴,聽着自己咀嚼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夫人,今天的湯是鬆露奶油蘑菇湯。”張媽將白瓷湯碗輕輕放在她面前。湯的表面用奶油畫了精致的螺旋圖案,幾片黑鬆露薄如蟬翼,散發着昂貴的香氣。
蘇晚拿起湯勺,銀器觸碰到瓷碗的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在空曠的餐廳裏顯得格外突兀,讓她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三個月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的晚餐儀式。顧承淵幾乎從不回家吃飯,即使回來,也總是遲到早退,或者一言不發地快速用餐後離開。他們的對話僅限於必要的社交場合,像是兩個配合默契的演員,只在有觀衆時才需要台詞。
但今晚有些不同。張媽布菜時眼神閃爍,欲言又止。蘇晚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異樣的張力,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低壓。
果然,當主菜——香煎鵝肝配蘋果醬——被端上桌時,餐廳的門被推開了。顧承淵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蘇晚從未見過的年輕女人。
“這位是沈清歌小姐,顧先生的朋友。”張媽低聲介紹,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沈清歌。蘇晚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她聽說過她——顧承淵青梅竹馬的玩伴,著名鋼琴家沈老的獨生女,也是江城社交圈公認的、最有可能成爲顧太太的人選。直到三個月前,顧承淵出人意料地娶了名不見經傳的蘇晚。
“清歌剛從維也納回來,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會在家裏住幾天。”顧承淵拉開蘇晚對面的椅子,示意沈清歌坐下。他甚至沒有看蘇晚一眼,仿佛她只是餐廳裏的一件擺設。
沈清歌微笑着坐下,姿態優雅得像一只天鵝。她穿着香奈兒的經典款套裝,珍珠耳環在燈下泛着溫潤的光澤。與蘇晚身上這件顧承淵助理隨便選購的連衣裙相比,沈清歌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訴說着她與這個世界的契合。
“你就是蘇晚吧?”沈清歌的聲音甜美如蜜,“承淵跟我提過你。真是難爲你了,要配合他演這麼一出戲。”
蘇晚的指尖微微發涼。她抬頭看向顧承淵,希望他能說些什麼——哪怕是虛假的維護。但他只是拿起餐巾鋪在膝上,對張媽說:“給沈小姐上一份鵝肝,她喜歡這個。”
那一刻,蘇晚感覺自己像透明人。不,比透明人更糟——她是一件礙眼的擺設,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幅完美畫面中的瑕疵。
晚餐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開始。沈清歌熟練地使用着各種餐具,與顧承淵聊着蘇晚完全不了解的話題——維也納的音樂會、他們共同朋友的近況、某家新開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他們的笑聲在餐廳裏回蕩,像一把把細小的刀子,無聲地切割着蘇晚的自尊。
“對了,承淵,你還記得我們大學時經常去的那家小咖啡館嗎?”沈清歌切下一小塊鵝肝,動作優雅,“聽說它要關門了。真可惜,那裏有我們那麼多回憶。”
顧承淵的嘴角微微上揚——一個蘇晚從未見過的、真正意義上的微笑。“記得。你總是在那裏點熱巧克力,然後抱怨會發胖。”
“而你總是點黑咖啡,苦得我嚐一口就皺眉。”沈清歌嬌嗔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流轉間滿是默契。
蘇晚低頭看着自己盤子裏的食物。鵝肝煎得恰到好處,外焦裏嫩,但她突然失去了所有食欲。她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別人記憶的小偷,尷尬而無措。
“蘇小姐不吃嗎?”沈清歌突然將注意力轉向她,“是不合胃口,還是...不習慣法式料理?”
話語中的輕蔑幾乎不加掩飾。蘇晚握緊了手中的叉子,指節泛白。她抬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很好吃,只是我不太餓。”
“是嗎?”沈清歌微微歪頭,眼神天真無邪,“我還以爲蘇小姐是那種從小吃慣了家常菜,不適應高級料理的人呢。畢竟,我聽說你母親以前是學校食堂的廚師?”
空氣驟然凝固。蘇晚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她從未向顧承淵提過母親的職業,這意味着他調查過她,而他將這些信息分享給了沈清歌。
顧承淵終於看了蘇晚一眼,眼神中有一絲警告的意味。“清歌,吃飯時不要談這些。”
“哦,對不起。”沈清歌做出一個懊惱的表情,但眼睛裏閃着勝利的光,“我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蘇小姐不會介意吧?”
蘇晚強迫自己扯出一個微笑:“不會。”
她低頭,機械地將食物送入口中。鵝肝冰冷油膩,像一團凝固的脂肪黏在喉嚨裏,難以下咽。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才勉強將食物沖下去。
接下來的晚餐時間,蘇晚幾乎一言不發。她像一個旁觀者,看着顧承淵和沈清歌重現他們共享的過去。每一個笑話,每一個眼神交流,都在無聲地宣告: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她蘇晚,不過是個臨時演員。
甜點師熔岩巧克力蛋糕配香草冰淇淋。當張媽將甜品放在蘇晚面前時,沈清歌突然說:“承淵,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生日,你特地請法國廚師到家裏來做這道甜點,結果巧克力漿太燙,我舌頭被燙了一下,你緊張得差點叫醫生。”
顧承淵低笑:“記得。你後來整整一個星期都在用這件事使喚我。”
“那是我應得的補償。”沈清歌撒嬌道,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轉向蘇晚,“啊,對不起,我又在回憶過去了。蘇小姐不會覺得無聊吧?”
蘇晚放下甜品勺,蛋糕中心的巧克力漿流出來,像一攤凝固的血。“不會。”她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你們繼續,我吃飽了。”
她站起身,餐巾從膝上滑落。在她彎腰去撿的瞬間,她瞥見顧承淵的手輕輕覆在沈清歌的手背上,一個短暫得幾乎不存在的觸碰,卻像一記重錘砸在蘇晚心上。
“我先回房了。”她直起身,盡量保持姿態得體。
顧承淵點了點頭,注意力已經回到了沈清歌身上。蘇晚轉身離開餐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她能感覺到身後兩道目光——一道充滿勝利的愉悅,一道冰冷而漠然。
走出餐廳,她並沒有立即回房,而是轉向了通往花園的側門。夜晚的空氣清冷,帶着泥土和植物的氣息。與餐廳裏那種令人窒息的奢華相比,花園裏的簡陋反而讓她感到一絲放鬆。
她走到一株玉蘭樹下,三月的玉蘭已經結滿了花苞,在月光下像一盞盞小燈籠。蘇晚靠在粗糙的樹幹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晚餐時強忍的淚水終於滑落,溫熱地劃過臉頰,在夜風中迅速變冷。
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難過。這明明是一場交易,她從未對顧承淵抱有任何幻想。但沈清歌的出現,以及顧承淵對她毫不掩飾的特殊態度,依然刺痛了她。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出於一種更深層次的自卑和無力感。
在這個她不屬於的世界裏,她連作爲替代品都不夠資格。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蘇晚迅速擦幹眼淚,轉過身。是顧承淵。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比平時柔和一些,但依然帶着疏離。
“透透氣。”蘇晚說,“餐廳裏太悶了。”
顧承淵走到她面前,月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他凝視着她,目光銳利得像要剖開她的僞裝。“清歌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一向口無遮攔。”
蘇晚幾乎要笑出聲。這算是道歉,還是施舍?“我不會。”她說,“畢竟,我們只是契約關系,我不會期待你維護我。”
顧承淵的眉頭微蹙,似乎對她的直白感到意外。“你知道就好。”
兩人陷入沉默。夜風拂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城市的燈火像散落的星辰,與天上的星光交相輝映。這一刻的寧靜與晚餐時的暗流涌動形成鮮明對比。
“她會在家裏住多久?”蘇晚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不確定。可能一周,也可能更久。”顧承淵頓了頓,“她的公寓正在重新裝修。”
謊言。蘇晚在心底冷笑。沈清歌的行李很少,根本不像是要長住的樣子。這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示威,一次領土宣示。
“我明白了。”蘇晚點點頭,“我會盡量不打擾你們。”
她轉身欲走,顧承淵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與她冰涼的手腕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三個月來他們第一次肢體接觸。
蘇晚僵在原地,心髒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蘇晚。”顧承淵的聲音低沉,“記住我們的契約。不要惹麻煩,不要讓我難做。”
所以這就是他找她的原因——不是關心,而是警告。警告她不要妨礙他和沈清歌,警告她認清自己的位置。
蘇晚輕輕抽回手,手腕上還殘留着他的溫度。“我從未忘記過契約,顧先生。倒是你,似乎已經開始模糊界限了。”
她直視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沒有閃躲。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顧承淵似乎被她的反擊震住了,一時無言。
蘇晚微微頷首:“晚安,顧先生。祝你和沈小姐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說完,她轉身走向宅邸,背影挺直,步伐堅定。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個孤獨的戰士。
顧承淵站在原地,望着她離去的方向,眉頭緊鎖。他原本以爲自己完全掌控着這場婚姻遊戲,但剛才蘇晚的眼神讓他感到一絲不確定。那雙眼睛裏有什麼東西,是他從未預料到的——不是順從,不是怯懦,而是一種安靜的、堅韌的力量。
玉蘭樹的花苞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一個個未說出口的秘密。顧承淵抬手揉了揉眉心,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這場他自以爲掌控全局的遊戲,似乎正在悄然偏離軌道。
而回到房間的蘇晚,鎖上門,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她抱起雙膝,將臉埋在臂彎裏。無聲的淚水再次涌出,但這一次,不是因爲受傷的自尊,而是因爲一種覺醒的痛楚。
她意識到,在這場契約婚姻中,她不能再繼續被動地扮演受害者。如果一定要被困在這個金絲籠中,她至少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存活下來。
窗外,月亮隱入雲層,夜色更加深沉。但在那無邊的黑暗中,一粒種子正在悄然萌芽——那是蘇晚重新找回的、屬於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