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拍賣會後的走廊鋪着深藍色天鵝絨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吞噬,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水晶壁燈投下冷白的光,將顧承淵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亙在他與蘇晚之間。

他的手指緊緊箍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五年了,一千八百多個日夜,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掌心空無一物的虛無感幾乎將他逼瘋。而此刻,那截纖細的、溫熱的、真實存在的手腕就在他手中——與他記憶中分毫不差,卻又截然不同。

記憶中的蘇晚手腕纖細易折,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總是微涼。而此刻掌中的手腕,依然纖細,卻覆着一層緊實的肌理,溫度灼人,帶着一種陌生的力量感。她腕間戴着一只極簡的鉑金手鐲,邊緣鋒利,硌着他的掌心,像一種無聲的抵抗。

“蘇晚。”顧承淵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仿佛每一個字都從砂紙上磨過,帶着血腥氣。他盯着她的側臉,目光貪婪地攫取每一處細節——那曾經被他吻過無數次的眉骨,如今線條更顯英氣;曾經總是低垂、躲閃的長睫,此刻在眼瞼下投出平靜的陰影;曾經蒼白的唇,如今塗着飽滿的豆沙色,唇角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

最陌生的是她的眼睛。記憶裏那雙總是盛着水光、充滿不安與祈求的杏眼,此刻是平靜無波的深潭,映着走廊冷白的光,卻照不進任何溫度。她甚至沒有看他,目光落在遠處走廊盡頭一幅抽象畫上,仿佛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障礙物。

“這位先生,”她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帶着一種經過精心打磨的、略帶異國腔調的中文,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震動時帶着不容置疑的疏離,“請放手。”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刺入顧承淵的耳膜。先生?放手?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他逼近一步,身上凜冽的雪鬆香氣混雜着威士忌的味道,將她籠罩。那是他慣用的香水,過去她曾說這味道讓她想起冬天結冰的湖面。此刻,她幾不可察地微微蹙眉,像是聞到了什麼令人不悅的氣味。

“裝?”蘇晚終於緩緩轉過頭,正視他。她的目光裏沒有驚慌,沒有怨恨,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純粹的、禮貌的困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能否先請您鬆開手?您弄疼我了。”

她的語氣那樣自然,那樣陌生。顧承淵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又在下一秒瘋狂擂鼓。疼痛與狂怒交織,幾乎要沖破他的理智。弄疼她了?過去他稍稍用力握她的手,她都會瑟縮,卻從不敢直言抗議。而現在,她如此平靜地陳述,仿佛在討論天氣。

“蘇晚,看着我!”他低吼,另一只手試圖去扳她的肩膀,想迫使她面對自己,想從那潭深水中找到一絲熟悉的漣漪。“你知道我這五年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我……”

“顧先生。”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男聲插了進來。

陸予安適時地出現在蘇晚身側,他的手輕輕覆在顧承淵的手腕上,力道恰到好處,既表達了阻止,又不失禮節。“我想這其中有些誤會。這位是溫瀾女士,剛從法國回來的獨立策展人。您是否認錯人了?”

顧承淵猛地看向陸予安。這個男人身姿挺拔,穿着合體的深灰色西裝,面容俊朗,眼神溫和卻堅定,此刻正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站在“蘇晚”身邊。而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溫瀾”,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捅進了顧承淵最深的痛處。

溫瀾。他在拍賣圖錄上見過這個名字,在藝術新聞裏讀過這個名字。一個神秘的、橫空出世的華裔策展人,以眼光獨到、手法大膽著稱,短短一年就在歐洲藝術界站穩腳跟。他從未將這個名字與蘇晚聯系起來。怎麼可能?他的蘇晚,那個被他養在精致籠中、敏感怯懦、只懂得畫畫和等待的蘇晚,怎麼會是幹練銳利的“溫瀾”?

“溫……瀾?”顧承淵咀嚼着這兩個字,目光死死鎖住眼前的女人。

她趁着他分神的瞬間,手腕以一種巧妙的力道一旋一抽,輕易掙脫了他的桎梏。動作流暢,帶着訓練過的痕跡。她後退半步,與陸予安並肩而立,抬手整理了一下絲毫未亂的袖口。那只鉑金手鐲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

“是的,我是溫瀾。”她微微頷首,姿態優雅而疏離。“初次見面,顧先生。久仰顧氏在商業地產領域的成就,沒想到您對當代藝術也有興趣。”她甚至伸出手,做出一個標準、客套的握手姿勢。

顧承淵盯着那只伸過來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塗着透明的護甲油。沒有他記憶裏那些因爲畫畫而沾染的洗不淨的顏料痕跡,沒有她緊張時無意識掐出的月牙印。這是一雙陌生的、屬於“溫瀾”的手。

他沒有去握。他無法去握。觸碰這只手,仿佛就意味着承認某種可怕的、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事實。

“初次見面?”顧承淵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幹澀,充滿自嘲與瀕臨崩潰的瘋狂。“蘇晚,我們結婚三年,同床共枕一千多個夜晚,你現在跟我說‘初次見面’?”

走廊裏並非只有他們三人。遠處有侍應生經過,更遠處還有幾位遲遲未離場的賓客在低聲交談。顧承淵的聲音並不算太高,但在這寂靜的空間裏,足以引起側目。隱約的視線投射過來。

蘇晚——或者說溫瀾——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並非被揭穿的慌亂,而是一種混合着不耐、厭煩,以及淡淡憐憫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醉漢,或是一個沉溺於妄想症的陌生人。

“顧先生,”她收回手,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清晰的、斬釘截鐵的冷意。“我想您可能喝多了,或者……將某些私人情感投射到了錯誤的對象上。”她頓了頓,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終於清晰地映出顧承淵此刻狼狽而狂亂的樣子——頭發微亂,領帶鬆了些,眼眶赤紅,早已失了平日冷靜自持、睥睨一切的顧氏總裁風範。

然後,她紅唇輕啓,吐出了那七個字。

七個將顧承淵瞬間打入冰窖,五髒六腑都凍結的字。

“女士,你認錯人了。”

她說的是“女士”。不是“先生”。不是口誤。是刻意爲之的、徹底的否定。否定他的身份,否定他的認知,否定他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一切。她不是蘇晚,所以他不可能是她認識的那個“顧承淵”。他只是一個認錯人的、可悲的“女士”。

顧承淵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逆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留下刺骨的寒冷。耳邊嗡嗡作響,世界褪去了顏色和聲音,只剩下她平靜無波的臉,和那七個字在空蕩的腦海裏反復撞擊、回響。

女士,你認錯人了。

女士,你認錯人了。

……

陸予安上前半步,恰到好處地隔開了兩人之間幾乎凝滯的空氣。“顧總,溫瀾小姐今天有些累了,我們先行一步。”他語氣依舊客氣,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他微微側身,對溫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溫瀾沒有再看顧承淵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尊無關緊要的雕塑。她自然地挽住陸予安的手臂,轉身,沿着深藍色的地毯,向走廊另一端走去。高跟鞋敲擊地面,本該發出聲響,卻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留下一個決絕而優雅的背影。

顧承淵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看着那兩道並肩離去的身影,看着“蘇晚”微微側頭對陸予安低聲說了句什麼,陸予安便低下頭,專注傾聽,嘴角噙着一絲溫柔的笑意。那畫面和諧刺眼。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轉角,顧承淵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踉蹌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壁燈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蘇晚……”他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

手腕上似乎還殘留着她肌膚的觸感和手鐲的冷硬。鼻腔裏仿佛還有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她過去喜歡的清淡花香,而是某種冷冽的、帶着疏離感的木質調,混合着一絲極淡的、像是油畫顏料和舊紙張的氣息。

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

那張臉,那眉眼,那唇形……即使褪去了曾經的青澀與怯懦,即使被精致的妝容和冷漠的神情所覆蓋,骨相裏的每一寸,都刻在他的記憶裏,烙在他的靈魂上!他怎麼可能認錯!

可是……那眼神。那全然陌生的、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那流暢的掙脫動作。那標準的社交辭令。那屬於“溫瀾”的履歷和光環。

還有……“女士”。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難道……真的只是長得像?世界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不,他不信!那細微的習慣呢?她思考時左手食指會無意識輕點;她緊張時耳垂會微微發紅;她被他靠近時,睫毛會顫抖得像受驚的蝶翼……

剛才,有嗎?

顧承淵瘋狂地回溯着剛才短暫的接觸。沒有。什麼都沒有。她平靜得像一尊完美的瓷器。甚至連被他抓住手腕時,那瞬間的僵硬,都更像是出於對陌生男性突然觸碰的本能反應,而非……而非對他的恐懼或熟悉。

難道……這五年來,他日夜煎熬、悔恨蝕骨、在每一個相似背影後追逐、在每一場空歡喜後崩潰……所執着尋找的,真的只是一個幻影?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幽靈?

“不……”他低吼一聲,一拳砸在身旁的牆壁上。沉悶的響聲在空曠的走廊回蕩。骨節傳來劇痛,卻絲毫不及心中萬分之一的煎熬。

他不能接受。絕不可能!

就算她真的是“溫瀾”,就算她真的“不認識”他,那也一定是裝的!是報復!是爲了懲罰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將他徹底抹殺?

顧承淵猛地站直身體,眼底翻涌着駭人的猩紅與偏執。他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抹去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猙獰的決絕。

認錯人了?

好。

他會用盡一切辦法,撕開“溫瀾”這層僞裝。他會找到證據,證明她就是蘇晚。他會弄清楚這五年發生了什麼,她如何“死而復生”,如何變成今天的樣子。

然後……

然後呢?

心底最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問:然後,你要做什麼?把她抓回來,關回那個金絲籠裏嗎?像過去一樣?

顧承淵狠狠閉了閉眼,將那聲音壓下去。此刻,他無法思考那麼遠。他只知道,他必須確認。確認她還活着。確認她是她。

他轉身,朝着與溫瀾離去相反的方向,大步離開。背影挺直,卻透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走廊盡頭那幅抽象畫,扭曲的色塊在冷光下仿佛一張無聲呐喊的臉。

而在駛離酒店的黑色轎車後座,一直挺直脊背、面無表情的溫瀾,在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劃過她臉頰的瞬間,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

掌心赫然是四個深深的、滲出血絲的指甲印。

她抬起手,就着窗外流動的光,靜靜地看着那傷痕。然後,搖下了車窗。

冰冷的夜風猛地灌入,吹散車內殘留的、屬於某個人的雪鬆冷香,也吹亂了她一絲不苟的鬢發。

陸予安從後視鏡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調高了空調溫度。

“我沒事。”溫瀾開口,聲音比風更冷。“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遇上。”

“他看起來……不太對勁。”陸予安斟酌着詞句。

“顧承淵什麼時候對勁過?”溫瀾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毫無笑意。“偏執,狂妄,永遠以自我爲中心。五年了,一點沒變。”

不,還是變了。記憶中那個永遠高高在上、冷靜到殘酷的男人,剛才眼中竟有那麼清晰的……痛苦與瘋狂?真是諷刺。

“需要我做些什麼嗎?”陸予安問。

溫瀾將受傷的手掌收回,輕輕搭在膝蓋上,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都市夜景。璀璨燈火倒映在她深潭般的眸中,卻照不進絲毫暖意。

“不用。”她淡淡地說,聲音融入夜色。“劇本才剛開幕。他既然選擇了‘認錯人’這個開場,那我們就好好演下去。”

“只是,”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掌心的傷痕,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沒想到,‘女士’這兩個字……說出口的瞬間,並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反而有一種空茫的、冰冷的疲憊,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

陸予安從鏡中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車廂內只剩下引擎的低鳴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城市另一端的頂層公寓裏,顧承淵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腳下是星河般的燈火。他手中握着一只早已空了的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手機。

“查一個人。”他的聲音沙啞而冰冷,如同淬毒的刀鋒。“溫瀾。所有資料,從出生到現在,一絲不漏。特別是……最近五年。”

掛斷電話,他將酒杯狠狠擲向牆壁。水晶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碎片四濺,映出無數個他扭曲的面容。

蘇晚,或者溫瀾。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逃到哪裏。

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放手。

即使要墮入地獄,也要拉着你一起。

窗玻璃上,映出他赤紅的雙眼,和嘴角那一抹近乎絕望的、偏執的弧度。

夜色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而某些冰封的過往,正因這七個字的咒語,開始悄然龜裂,釋放出足以焚毀一切的愛與恨、悔與狂。

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猜你喜歡

陳默大結局

《欲望迷宮的百層試煉》中的陳默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動漫衍生風格小說被瞎起名的啊破破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瞎起名的啊破破”大大已經寫了136303字。
作者:瞎起名的啊破破
時間:2025-12-28

陳默後續

喜歡動漫衍生小說的你,有沒有讀過這本《欲望迷宮的百層試煉》?作者“瞎起名的啊破破”以獨特的文筆塑造了一個鮮活的陳默形象。本書目前連載,趕快加入書架吧!
作者:瞎起名的啊破破
時間:2025-12-28

凌塵後續

精選一篇東方仙俠小說《我道凌天》送給各位書友,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凌塵,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小說作者是月太真,這個大大更新速度還不錯,我道凌天目前已寫123054字,小說狀態連載,喜歡東方仙俠小說的書蟲們快入啦~
作者:月太真
時間:2025-12-28

我道凌天全文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東方仙俠小說,那麼《我道凌天》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月太真”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凌塵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月太真
時間:2025-12-28

顧晨

精選一篇東方仙俠小說《斷情崖下師尊求我回頭》送給各位書友,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顧晨,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小說作者是椎名真白zz,這個大大更新速度還不錯,斷情崖下師尊求我回頭目前已寫153814字,小說狀態連載,喜歡東方仙俠小說的書蟲們快入啦~
作者:椎名真白zz
時間:2025-12-28

顧晨免費閱讀

《斷情崖下師尊求我回頭》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東方仙俠小說,作者“椎名真白zz”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顧晨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
作者:椎名真白zz
時間:2025-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