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紅油在巨大的銅鍋裏翻涌,滾沸的牛油裹挾着辣椒、花椒,在灼熱的湯面上不斷炸開細密油泡,空氣裏彌漫着濃烈到幾乎凝滯的辛辣氣息。蘇月嫺端着沉重的銅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一團灼熱的火。她剛結束一個漫長疲憊的夜班,此刻身體沉重如灌了鉛,只想盡快把這份沸騰的鍋底安穩送到角落的包廂。
就在這時,一股混雜着酒精和煙草的濃烈氣味猛地撞入鼻腔。一個龐大的、腳步踉蹌的身影,像失控的破船直挺挺地撞了過來。
“哎喲!”
驚呼聲未落,沉重的銅鍋脫手飛出。滾燙的紅油裹挾着辣椒碎、花椒粒,如同赤紅的岩漿潑濺開來。蘇月嫺感覺一股灼痛從手臂瞬間蔓延,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脊背重重砸在油膩滑溜的地磚上。碎裂的瓷片四濺,滾燙的湯水在地上蔓延,騰起一片辛辣的白霧。手臂和小腿裸露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無數燒紅的細針同時刺入。
“操!老子新買的LV!” 一聲破鑼般的怒吼穿透了火鍋的喧騰和食客的驚呼。
翔哥,那個撞倒她的醉漢,此刻正瞪着他那雙被酒精燒紅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左腳上那只沾滿了紅油和辣椒碎屑的奢侈品鞋。他肥胖的臉上橫肉抽搐,酒氣隨着唾沫星子噴濺:“媽的!走路不長眼?老子這鞋兩萬塊!兩萬!你他媽賠得起嗎?”
蘇月嫺掙扎着想從油膩的地上爬起來,手臂和小腿的燙傷疼得她直抽冷氣。她顧不上自己,甚至來不及看一眼衣服上那片刺眼的、迅速擴散的油污,只是本能地對着那個暴怒的身影,聲音因疼痛和恐懼而細弱發顫:“對…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幫您……幫您擦幹淨……”她慌忙去扯自己身上那件同樣沾滿油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廉價工服袖子,試圖去擦拭那昂貴的鞋面。
“擦?你他媽拿什麼擦?”翔哥猛地一腳踢開蘇月嫺顫抖的手,力道之大讓她再次跌坐回去,後腦勺險些磕在翻倒的銅鍋邊上,“廢了!這鞋廢了!拿錢!兩萬!少一分,今天別想走!”他的咆哮震得整個大堂嗡嗡作響,食客們紛紛側目,卻又無人敢上前。好友柳依依站在不遠處,臉色煞白,想沖過來,卻被旁邊一個工友死死拽住。
兩萬塊!這個數字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蘇月嫺的心口。她在漁村風吹日曬一整年,也未必能攢下這個數。手臂的燙傷越來越痛,火辣辣的感覺直往骨頭縫裏鑽。然而此刻,另一種更深、更沉的恐懼攫住了她——那是一種面對龐大債務和蠻橫暴力時,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她低着頭,眼淚無聲地滾落,混進地上的油污裏:“先生…求求您…寬限幾天…我…我一定想辦法…”
“想辦法?賣身啊?”翔哥獰笑着,油膩的手指幾乎戳到蘇月嫺蒼白的臉上,唾沫星子濺了她一臉,“拿不出來是吧?行!老子今天就讓你也嚐嚐這熱鍋的滋味!”他猛地彎腰,一把抄起地上那個翻倒、但裏面還殘存着不少滾燙紅油和底料的沉重銅盆,那紅湯還在可怕地冒着熱氣。
“翔哥!別!”已經成爲領班的柳依依淒厲的尖叫劃破空氣。
銅盆被高高舉起,翔哥那張扭曲的醉臉在升騰的熱氣中顯得格外猙獰。沸騰的、漂浮着厚厚一層辣椒和牛油的紅湯,對準了地上蜷縮的蘇月嫺,兜頭就要澆下!死亡的灼熱氣息瞬間將她籠罩。
“聶雲笙,去幫她!”
一個清晰、冰冷、帶着奇異穿透力的男孩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聶雲笙的腦海中炸響。彼時,他正坐在二樓一個清雅僻靜的包廂裏,百無聊賴地聽着金民哲用韓語低聲抱怨着時差。就在那個聲音響起的刹那,無數破碎、灼熱、充滿驚懼的畫面碎片——飛濺的紅油、女人倒地的身影、一只高高舉起盛滿滾燙湯汁的銅盆——如同失控的快閃鏡頭,猛地塞滿了他的意識。
心髒驟然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沒有半分猶豫,聶雲笙霍然起身,椅子腿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幾步沖到包廂外精致的雕花欄杆邊,視線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穿透樓下大堂彌漫的辛辣蒸汽和混亂人群,鎖定了那個即將被滾燙紅油吞噬的單薄身影。
身體的動作比思維更快。聶雲笙甚至沒有走樓梯,手在欄杆上一撐,頎長的身影以一個近乎矯捷的弧度,直接越過二樓圍欄,穩穩落在下方一張空着的餐桌上,再借力躍下。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快得只在食客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深色殘影。
就在那沸騰的、足以毀掉一切的紅油即將傾瀉而下之際,聶雲笙如同憑空降臨的屏障,猛地擋在了蘇月嫺身前。他左手快如閃電,精準無比地攥住了翔哥那只高舉銅盆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能聽到腕骨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同時,他右手迅捷地向後一攬,將地上那個滾燙、顫抖、帶着濃重油煙味的身體緊緊護在了自己身後。
滾燙的、帶着致命溫度的紅油,譁啦一聲,大部分潑灑在聶雲笙昂貴的深灰色羊絨大衣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嗤嗤”聲,騰起一小片白煙。濃烈的牛油和辣椒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幾滴滾油濺到了他後頸裸露的皮膚上,留下細微卻尖銳的灼痛。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低頭,對上了懷中那雙因過度驚恐而睜得極大的眼睛——像受驚的鹿,溼漉漉的,盛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和難以置信。
“你……”蘇月嫺只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沒事了。”聶雲笙的聲音低沉平穩,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在這片混亂中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他手臂的力道堅定,將她牢牢護在身後,隔絕開那個暴怒的醉漢。
“操!哪來的雜碎,敢管老子的閒事?!”翔哥的手腕被捏得劇痛,酒也醒了大半,又驚又怒地破口大罵。他奮力掙扎,臉憋成了豬肝色,卻撼動不了聶雲笙鐵鉗般的手。
“幹什麼!幹什麼?”一聲尖利的哭嚎從樓梯上傳來。一個同樣體型壯碩、濃妝豔抹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沖了下來,正是聞訊趕來的翔嫂。她一眼看到自己男人被制住,昂貴的皮鞋污穢不堪,而始作俑者竟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英俊男人護在身後,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反了天了!敢動我老公!都給我出來!”
隨着她尖利的呼喊,四五個流裏流氣的男人氣勢洶洶地出現,瞬間將聶雲笙和蘇月嫺圍在了中間。
蘇月嫺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手臂和小腿的燙傷還在火辣辣地疼,但此刻更讓她恐懼的是連累眼前這個救了自己的人。她爆發出巨大力氣猛地推向聶雲笙的胳膊,聲音帶着哭腔,急切:“先生!謝謝你,你快走吧!快走!”她眼中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這個陌生人。
聶雲笙卻紋絲不動,只是將她緊緊地護在身後,冷冽的目光掃過圍上來的混混,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嘖,聒噪。”一個帶着點慵懶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二樓包廂的門再次打開。賀瀟甩了甩他那頭耀眼的棕發,混血兒深邃的眉眼帶着點被打擾的不耐煩,嘴角卻噙着一絲玩味的笑意,活動着手腕走了下來。他身後,是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氣質溫潤如玉的金民哲,以及面色冷峻如冰、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氣息的何流。三人無聲地站到了聶雲笙身側,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喲,還搖人了?”領頭的混混歪着嘴,掂量着手裏的椅子,眼神凶狠。
“廢話真多。”何流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如同冰渣碎裂。話音未落,他已如離弦之箭般躥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那個還在叫囂的混混只覺眼前一花,下頜便遭到一記沉重如鐵錘般的上勾拳,整個人雙腳離地,向後飛起,重重砸翻了一張桌子,碗碟稀裏譁啦碎了一地。
戰鬥瞬間爆發!賀瀟像一頭優雅又暴烈的豹子,動作大開大合,充滿力量感,一個漂亮的過肩摔將另一個舉着椅子撲來的混混狠狠砸在地上。金民哲則顯得從容得多,他避開砸來的拳頭,修長的手指精準地扣住對方手腕關節,輕輕一扭,伴隨着令人牙酸的骨節錯位聲和混混淒厲的慘嚎,對方瞬間失去了戰鬥力。聶雲笙偶爾出手,精準狠辣,每一擊都讓一個撲上來的混混瞬間失去行動能力。
翔哥和翔嫂完全看傻了眼。他們引以爲傲的打手,在這三個突然出現的男人面前,竟如同紙糊的玩偶,不堪一擊!翔嫂臉上厚厚的粉底也蓋不住煞白的底色,她哆嗦着手摸出手機,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叫人!快!把兄弟們都叫來!砸場子!給我往死裏砸!”
聶雲笙眼神一凜。他瞥了一眼門口,果然看到更多形跡可疑的人影在晃動聚集,遠處似乎還有警笛聲隱約傳來。他眉頭微蹙,迅速權衡。打鬥本身無所謂,但若被媒體拍到幾個世家繼承人卷入街頭鬥毆,明天財經版和八卦版的頭條恐怕都不會好看。
“走!”聶雲笙當機立斷,不再戀戰。他一把抓住蘇月嫺滾燙而顫抖的手腕,那纖細的腕骨在他掌中脆弱得驚人。他不再看身後混戰的場面,拉着她,借着桌椅的掩護,敏捷地穿過驚叫躲避的食客,從火鍋店後廚狹窄油膩的通道疾步而出,迅速融入外面光怪陸離、霓虹閃爍的海城夜色之中。
後巷彌漫着食物腐敗和潮溼垃圾的混合氣味,與火鍋店的喧囂辛辣截然不同。聶雲笙拉着蘇月嫺,腳步未停,直到轉過兩個街角,冰冷的夜風灌入口鼻。喘息未定,幾條黑影從巷口包抄過來,顯然是翔哥手下追兵!
“媽的,跑啊!繼續跑啊!” 爲首的打手獰笑着逼近。
蘇月嫺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巨大的愧疚和恐懼撕扯着她。不能連累他!這個念頭壓倒了一切!她猛地將他往旁邊一推,自己卻被追上來的打手一拳狠狠砸在肩頭,踉蹌着撲倒在巷角的雜物堆旁!劇痛讓她眼前發黑。混亂中,她的手摸到了一根粗糙、沉重的廢棄木棍。冰冷的觸感刺入掌心。絕望、憤怒、保護恩人的沖動在血液裏奔涌!她咬緊牙關,雙手死死握住木棍,忍着肩頭的劇痛,眼中燃起不顧一切的火焰,正欲爬起沖出去拼命——
“別動!”
聶雲笙低沉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冷靜。就在蘇月嫺掙扎起身的瞬間,她看到聶雲笙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常理,如同鬼魅!沒有激烈的打鬥聲,只有幾聲極其短促的悶哼和人體倒地的沉重聲響。月光下,他的身影在狹窄的巷道裏留下幾道模糊的殘影。精準得可怕的關節技,仿佛能預判對手的每一次攻擊軌跡,出手、格擋、卸力、擊打要害,一氣呵成,仿佛經過精密計算。那幾個凶神惡煞的打手,在他面前竟如孩童般不堪一擊,連他的衣角都沒碰到,便已軟倒在地,痛苦呻吟,失去了行動能力。
蘇月嫺握着木棍,僵在原地,震驚得忘記了呼吸。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超出了她的認知。
聶雲笙微微喘息,走到她面前,陰影籠罩下來。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緊握的木棍,一副滑稽模樣,忍不住想笑,目光最後落在她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便是柔了語氣:“還能走嗎?”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全感。
蘇月嫺呆呆地點點頭,一把丟掉了木棍。聶雲笙伸出手,這次,蘇月嫺沒有遲疑,任由他把自己拉起來。他的手很有力,掌心帶着薄繭和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