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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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死得真慘啊!五髒六腑都擺得整整齊齊,比豬下水還規整。”
“以前還嘀咕這‘雨夜屠夫’是不是吹出來的,現在老子是真服了!是條漢子!純的!”
“那可不!連披着官皮的都敢剁!這回衙門裏那幫老爺們,屁股底下怕是要着火嘍!
嘿,盼着這位爺穩着點,有他在,那些個地痞流氓多少也能夾着尾巴做人了!”
城西茶館裏,人聲鼎沸。
焦點,自然是昨日清晨在臭水溝裏發現的“新鮮”屍塊。
前些日子死的都是些地痞流氓,衙門老爺們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黑水城這地界,哪天不死人?真要較真,累死也管不過來。
可這次不同!死的可是正兒八經在衙門掛名吃餉的。
哪怕方皮這號人物跟地痞也差不了多少,但打狗還得看主人。
雨夜屠夫這一刀,砍掉的不僅是方皮的腦袋,更是狠狠扇了衙門一記響亮的耳光。
衙門震怒。
這幾日,連那些平日裏只會窩在班房裏賭錢吃酒、巡街都懶洋洋的差役們,也破天荒地“勤快”了起來。
陳斷坐在茶館角落,面前擺着一碗寡淡的粗茶。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杯底沉沉浮浮的幾根粗硬茶梗上,仿佛周遭的喧囂與他隔着一層無形的壁障。
方皮的事,終究是鬧大了。
發現屍體的當天,就有兩個差役找上了他的肉攤。
方皮生前與他當衆結怨,他成了最“順理成章”的頭號嫌疑人。
諷刺的是,恰恰是他那深入骨髓的“窩囊廢”形象,以及街坊四鄰帶着憐憫甚至一絲鄙夷的證詞,幫他洗脫了嫌疑。
“官爺明鑑!陳斷?他哪有那膽子!”
“借他十個膽也不敢啊!”
“他爹剛死,魂兒都丟了似的......”
差役們盤問了幾句,見他依舊那副木訥順從,問三句答不出一句囫圇話的慫樣,也就悻悻作罷。
陳斷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其實就算官差查出來了他也不在意。
如今的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這黑水城,不過是個暫時的落腳點。
一旦風吹草動,他隨時可以化作一滴水,融入大梁廣袤的江湖。
這世道,以武亂禁,最不缺的就是他這種身負命案的。
方皮囂張這麼久,斷無放過的道理。
此事,他非但不悔,胸中反而激蕩着一股快意。
這感覺,很好。
他行事,只問本心,從今往後,亦復如是!
砰!
粗瓷茶碗被不輕不重地頓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一枚銅錢壓在碗底。
陳斷起身,高大的身影穿過嘈雜的茶客,走向斜對面那座氣派森嚴的黑漆大門——伏虎武館。
——
負責登記招生的是個身穿青色勁裝,顴骨高聳的長臉青年,正百無聊賴地剔着指甲。
“幹什麼的?”長臉青年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問,“踢館還是習武?”
“習武。”陳斷的聲音低沉平穩。
“哦?”長臉青年這才抬眼,上下掃視着陳斷。
魁梧的體格讓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隨即又恢復淡漠。
“入門束脩,六十兩。帶夠了?”
“夠。”陳斷言簡意賅,從懷裏掏出一個粗布錢袋。
“嘖,急什麼。”長臉青年揮手擋開錢袋,眼神帶着審視,“規矩還沒問完呢。多大歲數了?”
“十九。”陳斷如實回答。
“十九?”長臉青年眉頭一擰,像是聽到了什麼荒唐事,嘴角撇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你可以走了。”
陳斷眉頭微蹙,眼神沉靜地看着對方:“爲何不行?”
“爲何?”長臉青年嗤笑一聲,伸手指了指陳斷結實的手臂和寬厚的肩膀,“看你這一身腱子肉,想必是練過些鄉下把式,假功吧?筋骨倒是打熬得不錯。”
“略有涉獵。”陳斷沒有否認。
“可惜!”長臉青年連連搖頭,語氣帶着惋惜。
“你這年紀,筋骨早就定型,錯過了最佳的築基年齡,現在才想起來練真功?
晚了,就算勉強練,事倍功半,一輩子也別想摸到‘一練’的門檻,白白糟蹋銀子。”
陳斷沉默了片刻,目光依舊平靜無波:“武館明文規定,過了年齡便不能入學?”
“這......”長臉青年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規定倒沒有!你這些錢攢積起來不容易吧,我這是爲你好,省得你浪費血汗錢。
六十兩拿回去置辦幾畝薄田,或是學門手藝,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非要撞這南牆?”
陳斷卻恍若未聞,手臂沉穩地向前一送,錢袋再次落在登記的木桌上。
“嘿!我說你這莽漢,油鹽不進是吧?非要把棺材本砸水裏聽個響?”
長臉青年來了勁頭,正好給這個窮小子好好說說道理。
“小兄弟,別聽他的!能學,怎麼不能學?”
一個洪亮的聲音帶着笑意插了進來。
只見一個身材壯碩,穿着同款青色勁裝的胖青年快步走來。
他體型雖胖,卻步履沉穩,肌肉賁張,顯然並非虛胖,而是蘊含着不弱的力量。
他一把推開那長臉青年,滿臉堆笑地對着陳斷拱手:
“這位小兄弟,千萬別聽他胡咧咧。老話還說‘老驥伏櫪,志在千裏’呢!
十九歲正是大好年華,筋骨正盛,氣血未衰!只要肯下苦功,何愁不能登堂入室?來來來,快跟我進來辦手續!”
他不由分說,熱情地攬住陳斷的胳膊就往裏引,順手將桌上的錢袋抄在手中。
“嗯。”陳斷順勢跟上,並未多言。
胖青年一邊走,一邊朝裏喊:“小鄭師弟!快來,帶這位新來的師弟去錢師那兒報個到!”
“來了!”一個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應聲跑來。
他面容尚帶稚氣,但眼神明亮,步履輕捷。
當目光落在陳斷身上時,少年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驚疑。
‘嘶!好生強壯的漢子,明明還沒練出內力,怎麼...怎麼讓我後背有點發涼?’小鄭心中暗凜,竟莫名地感到一絲壓力。
他定了定神,努力擠出個笑容:“這位.....兄台,請隨我來吧。”
那句本該順口的“師弟”,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對方身上那股凶悍的氣息,讓他下意識地不敢托大。
“有勞師兄。”陳斷抱拳,聲音依舊低沉,禮數卻周全。
一句“師兄”,讓小鄭緊繃的心弦微微一鬆,臉上笑容自然了些:“好說好說,師弟請跟我來。”
看着陳斷跟着小鄭走遠,那被晾在一邊的長臉青年才湊到胖師兄身邊,一臉不忿:
“趙師兄,他都十九了,根骨早硬了,更別說突破‘一練’,這不是白費功夫嗎?”
趙師兄翻了個白眼,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長臉青年的腦門:
“我說孫師弟啊,虧錢師還總誇你機靈!你這腦子怎麼就不轉個彎?你看那人穿着,像個富家公子嗎?
六十兩銀子,對他這種人家,怕不是砸鍋賣鐵湊出來的,人家鐵了心要學,你一句話就把人往外推,他能甘心?
咱武館不收,他轉頭就能把這六十兩送到‘黑鷹館’或者‘長風武館’去!”
他掂了掂手裏的錢袋,發出銀兩碰撞的悅耳聲響:“現在多好?錢,咱武館收了!人情,咱也做了!萬一這小子是個有造化的,將來出息了,念着咱們武館今日引路之情,對武館沒壞處!
就算他最終一事無成,那也是他自己看清了現實,怨不得旁人。
咱武館白得六十兩,何樂而不爲?這叫順水人情,懂不懂?”
長臉青年愣在原地,撓了撓臉頰,半晌才嘟囔道:“好像是這麼個理兒。”
“明白就好!”趙師兄拍拍他的肩膀,“以後這種活兒,交給師兄我,你啊,趕緊回去練拳,爭取早日突破三練,別在這兒瞎操心了!”
——
通往內院的回廊上。
“我叫鄭成,入門快半年了。”小鄭邊走邊介紹,“還不知道師弟你怎麼稱呼?”
“陳斷。”
“陳斷,好名字!”鄭成笑道,“那我以後就叫你陳師弟了。錢師他老人家性子比較隨和,不拘小節,你待會兒見了不必太緊張。不過...”
“今日只是帶你去見個面,認個臉。你剛入門,沒到‘一練’,只能算是武館的‘學徒’,還不算錢師正式的入室弟子。
只有等你踏入‘一練’的境界,才能正式行拜師禮,成爲錢師門下的記名弟子。”
陳斷腳步微頓,問道:“何爲‘一練’?”
鄭成一愣,而後一拍腦門,恍然道:“瞧我這記性!忘了陳師弟你是剛接觸真功。”
他有些不好意思,實在是陳斷的氣場,讓他下意識忽略了對方是個“新人”。
“這江湖上的功法,分‘假功’和‘真功’。”
“‘假功’就是些外門硬功,練力氣,強身健體還行,但練到頂天也就那樣,在真正的內力高手面前,不堪一擊。而‘真功’就不同了!修的是內力,是天地造化之機。”
他眼中流露出自豪之色:
“習練真功,就是在丹田溫養出一縷精純的‘內力’,這縷內力,就是我們武者的根本!有了內力,才能由外而內,淬煉我們的皮、肉、筋、骨、經!這便是武道修行的五大境界,合稱‘五練’!”
鄭成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練,便是‘練皮’!以內力反復淬煉周身皮膜,使其堅韌如老牛皮,尋常棍棒擊打,疼痛大減,甚至刀鋒劃過,若力道不足,也只能留下白痕。
練皮大成,便是‘一練’境界!這便是武者的第一個大台階,大部分人一生連這道門檻都摸不到呢!”他的語氣帶着敬畏,也有一絲身爲“一練”武者的自得。
陳斷默默聽着,眼神專注。
這些信息,對他而言如同打開了一扇大門。
之前作爲底層平民,他能接觸武學的渠道有限。
“好了,到了。”
院內,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灑下大片陰涼。
樹下,一張陳舊的藤編搖椅吱呀作響。
椅上,一個頭發半白、穿着寬鬆灰布袍的老者,正閉目假寐,隨着搖椅輕輕晃動,仿佛與這院中的寧靜融爲一體。
“弟子鄭成,帶新學徒陳斷,拜見錢師。”鄭成躬身行禮,聲音恭敬。
陳斷挺直身子,微微拱手:“陳斷,見過錢師。”
搖椅上的老者眼皮未抬,鼻腔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算是回應。
忽然!
陳斷只覺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風掠過!
他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地沉腰坐馬,一拳下意識地揮向身側空處。
拳風剛起,卻打了個空。
“嗯?反應倒是不慢。”一個老者的聲音,竟從他身後傳來。
陳斷心頭微微一驚,回過頭去。
只見錢師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後,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此刻精光內蘊,正上下打量着他,一只手在他身上亂摸。
好快!
完全捕捉不到軌跡,這就是內力武者的實力?
他自忖以自己圓滿級的《惡虎拳》和遠超常人的反應,對付尋常壯漢如同砍瓜切菜,但在錢師面前,竟毫無反抗之力!
對方若是敵人,剛才那一瞬,他恐怕已經死了十次!
陳斷嘴角一揚。
他開始期待了。
錢師的手收了回去。
身影又是一晃,已重新躺回了搖椅上。
“可惜了。”錢師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懶散,“底子打磨得不錯,筋骨強健,遠超常人,要是早來個兩三年就好了......”
他咂了咂嘴,側過身去,只留給兩人一個背影,“先去打熬基礎,看看效果。”
話音剛落,細微而均勻的鼾聲,已從搖椅上傳了出來。
鄭成對陳斷使了個眼色,示意離開。
陳斷深深看了一眼那藤椅上的背影,這才帶着敬意,稍微將頭低了點下去,抱拳無聲一禮,轉身跟着鄭成走出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