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市的日頭剛爬到坊牆一半高時,李夜已經蹲在雜糧鋪後巷的石階上啃完了半塊胡餅。餅是昨天幫波斯商人搬貨時,那大胡子塞給他的,幹硬得像塊石頭,就着檐角滴下的雨水嚼,倒也能咽得下去。

巷口傳來一陣哄笑,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圍着個瘸腿乞丐起哄,扔爛菜葉和泥塊。李夜眼皮都沒抬,只是往石階裏縮了縮。他知道這出戲的結局——“虛影日”裏,乞丐忍無可忍,用拐杖打了其中一個孩子的屁股,孩子的娘追出來撒潑,最後鬧到坊正那裏,乞丐被拖去打了五棍。

果然,沒過片刻,巷口就炸開了女人的尖叫:“殺千刀的叫花子!敢打我家娃!”

李夜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餅渣。他得去綢緞莊旁邊的巷子等着,“虛影日”裏,辰時剛過,會有個穿綠袍的小吏提着食盒經過,盒底漏了,掉出兩個肉包子,被巷子裏的野狗叼走。他要趕在野狗之前把包子撿回來——那是今天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

路過那幾個起哄的孩子時,他被絆了一下。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故意伸腳擋他:“喲,癡兒醒了?昨晚又夢到啥好事了?”

周圍的孩子笑得更歡。“癡兒”這個名號,在西市的貧民窟裏喊了快十年。沒人說得清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癡”的,只記得他總一個人對着牆根發呆,問他話半天不回,可偏偏能提前知道雨什麼時候下,哪個攤位的果子快爛了會便宜賣,甚至能避開潑皮無賴的堵截。

起初有人覺得稀奇,問他:“李夜,你咋知道明天要下雨?”

他那時還小,不懂藏拙,直愣愣地說:“我見過了。”

“見過?你能見到明天的日頭?”對方只當他胡言亂語,笑罵一句“癡傻”,漸漸傳開,便成了他的標籤。

李夜沒理會那孩子的挑釁,只是低着頭往前走,肩膀微微聳着,像只受驚的兔子。這是他多年練出的本事——越顯得懦弱,越不容易被人注意。他知道那虎頭小子明天會倒黴:“虛影日”裏,這孩子偷了胡姬酒肆的葡萄,被老板娘的夥計抓住,揪着耳朵遊了半條街。

到了綢緞莊側巷時,巷口的石獅子嘴裏還淌着水,是昨夜的雨水積在石槽裏,順着獅口往下滴。李夜靠着牆根蹲下,眼睛盯着巷口,餘光卻瞥見牆縫裏鑽出的幾株狗尾巴草,穗子上掛着水珠,亮晶晶的。

“虛影日”裏,他就是蹲在這裏,看着那綠袍小吏急急忙忙跑過,食盒底的縫隙裏掉出個油紙包,滾到了石獅子腳邊。等小吏走遠,他剛要去撿,兩條野狗“呼”地竄出來,叼着包子就跑,其中一條還差點咬到他的手。

今天他得快些。

指尖無意識地摳着牆皮,潮溼的泥土簌簌往下掉。他想起老阿婆還在時,總摸着他的頭嘆氣:“夜娃子不癡,是心太沉了。”老阿婆是殘巷裏唯一不叫他“癡兒”的人,總把討來的熱湯分他半碗,還說他眼睛裏有星星,別人看不見。

可老阿婆走了,就沒人再看他的眼睛了。

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果然是個穿綠袍的小吏,懷裏抱着紅漆食盒,跑得跌跌撞撞,腰間的魚袋撞得“叮當”響。李夜屏住呼吸,看着他從巷口經過,眼睛死死盯着食盒底部——就在小吏跑到石獅子旁時,“啪嗒”一聲,個油紙包掉了下來,滾了兩圈停在獅子爪子邊。

小吏渾然不覺,跑得更快了,大概是怕誤了官衙的飯點。

李夜像狸貓一樣竄出去,在野狗趕到前一把抄起油紙包。包子還熱乎着,隔着油紙能摸到溫熱的觸感,肉香混着蔥香往鼻子裏鑽,勾得他喉嚨上下滾動。

兩條野狗慢了一步,蹲在巷口嗚嗚地叫,涎水順着嘴角往下滴。李夜把包子往懷裏一揣,沒跑,反而蹲下身,從懷裏摸出剛才沒吃完的半塊胡餅,掰了一小塊扔過去。

野狗叼着胡餅退了兩步,警惕地看着他。李夜這才站起身,往回走,後背還能感覺到野狗的視線,像燒紅的針。

他沒直接回殘巷,而是繞到了西市最熱鬧的朱雀大街旁的輔道。這裏有個算卦攤,攤主是個瞎眼老道士,總穿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據說能掐會算,生意倒也不錯。

“虛影日”裏,午時三刻,會有個穿錦緞的富家公子來算姻緣,算完後把玉佩落在了攤子旁的竹椅上。那玉佩是和田玉的,成色極好,至少能當五十貫錢——夠李夜在西市買個小院,安穩睡上十年。

可他今天來,不是爲了撿玉佩。

他蹲在算卦攤對面的槐樹下,看着老道士摸索着擺好籤筒。老道士的眼睛是白的,卻總能準確地接過客人遞來的銅錢,還能說出客人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李夜一直覺得奇怪,“虛影日”裏觀察了好幾次,才發現老道士腳邊藏着個小丫頭,會在客人來的時候,悄悄在他耳邊報信。

“這位小哥,要算一卦嗎?”老道士聽見腳步聲,頭轉向李夜的方向,臉上堆起笑紋。

李夜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個銅板,放在攤前的木板上。這是他昨天攢下的,本想留着買個粗瓷碗,不用再捧着雙手接雨水喝。

“不算卦,”他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道長,午時三刻會下雨,不大,卻能淋溼錦緞。”

老道士愣了一下,旁邊的小丫頭從桌子底下探出頭,好奇地打量着他。“癡兒”的名聲她也聽過,沒想到會來跟瞎眼道士說這個。

“哦?小哥如何得知?”老道士笑了,聲音裏帶着幾分戲謔,大概以爲他又在說胡話。

李夜沒解釋,只是指了指天。天上明明是大太陽,連朵雲都沒有。他站起身,往輔道另一頭走,那裏有個賣漿水的攤子,“虛影日”裏,攤主的兒子會在午時去井邊打水,不小心掉了水桶,砸到路過的小吏——正是剛才掉包子的那個綠袍小吏,被砸得額頭流血,哭喪着臉去醫館。

他走到漿水攤前,攤主是個紅臉膛的漢子,正吆喝着:“漿水嘞!酸甜解暑的漿水!”

李夜拿起一個空碗,是攤主扔在旁邊的破碗,缺了個口。他舀了半碗漿水,慢慢喝着,眼睛卻看着攤主那跑前跑後的兒子,約莫十歲,正拎着個木桶,看樣子是要去打水。

“木桶,”李夜忽然開口,指着那孩子手裏的桶,“底下有縫。”

孩子愣了愣,低頭看了看桶底,果然有個小裂子,剛才沒注意。“你咋知道?”

攤主也聽見了,走過來,拿起木桶看了看,眉頭皺了起來:“娘的,早上還好好的……多謝了啊,小哥。”他看李夜的眼神裏少了幾分輕蔑,多了點詫異。

李夜沒說話,喝完漿水,把破碗放回原處,轉身離開。他知道,那孩子會換個新桶去打水,不會再砸到小吏了。這不算什麼大事,卻讓他心裏鬆快了些,像被漿水冰過一樣,涼絲絲的舒服。

走到西市的十字路口時,被人撞了一下。是個挑着擔子的貨郎,擔子裏的瓷器“哐當”響了一聲,差點掉下來。貨郎罵罵咧咧地回頭:“瞎眼了?沒長眼睛看路啊!”

李夜站穩腳跟,看着貨郎的擔子。“虛影日”裏,這貨郎會在前面的石板路絆倒,一擔子瓷器摔得粉碎,坐在地上哭了半天。那石板路有塊鬆動的,被昨夜的雨水泡軟了,踩上去會翻起來。

“前面,”李夜指着前方三步遠的地方,聲音依舊很低,“石板,會動。”

貨郎瞪了他一眼,大概是認出了他是“癡兒”,啐了一口:“晦氣!”罵歸罵,卻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腳下,果然見一塊青石板比別的高出半寸,邊緣還在滲水。他繞着走了過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李夜一眼,眼神復雜。

李夜沒管他,繼續往前走。陽光越來越烈,曬得石板路發燙,剛才的潮氣漸漸散去,空氣裏彌漫着汗味、肉味和香料味,混雜成一股屬於市井的、鮮活的氣息。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綢緞莊的張老板會在未時出門,去對面的茶坊喝茶;西市的稅吏會在申時來收攤稅,比往常晚一個時辰;街尾的鐵匠鋪會在酉時燒紅的鐵砧炸裂,濺起的火星會燒到旁邊的布攤……

這些都是“虛影日”裏看過的,像刻在腦子裏的畫,一幕一幕,清晰得很。他像個看客,提前知道了戲文,卻只能在台下看着,偶爾悄悄動一下桌椅,讓台上的人少摔一跤,少打碎個杯子。

沒人知道他爲什麼會這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像活在夢裏,“虛影日”是前半夜的夢,“實在日”是後半夜的夢,醒來都是一樣的殘巷,一樣的破屋。可懷裏的肉包子是熱的,剛才喝的漿水是酸的,貨郎感激的眼神是真的,這些又讓他覺得,這日子或許不是夢。

走到綢緞莊門口時,停下了腳步。朱漆大門,銅環閃閃,門口站着兩個夥計,穿着體面的青布衫,正對着來往的客人點頭哈腰。這是西市最大的綢緞莊,老板張萬貫是出了名的精明,也是出了名的摳門。

“虛影日”裏,就是這家綢緞莊,會被騙子用假銀錠騙走三匹上等的蜀錦。李夜摸了摸懷裏的肉包子,油紙已經被體溫焐熱了,有點黏手。他知道,再過兩天,他就會站在這裏,攔住張萬貫的馬,說出那句改變他命運的話。

但現在,他只是個路過的“癡兒”。

門口的夥計看見了他,皺起眉頭揮手:“去去去,別在這兒礙事,小心被張老板看見,打斷你的腿!”

李夜往後退了兩步,靠在對面的牆根下,抬頭看着綢緞莊的匾額,“萬貫綢緞莊”五個金字,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疼。他知道這匾額後面藏着什麼——有張老板的算盤聲,有夥計的竊竊私語,還有“虛影日”裏,騙子塞給賬房先生的那錠閃閃發光的假銀子。

巷子裏的野狗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蹲在他腳邊,尾巴輕輕搖着。李夜低頭看了看它,從懷裏掏出一個肉包子,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半,遞過去。

野狗猶豫了一下,叼過包子,跑到角落裏狼吞虎咽起來。

李夜慢慢啃着剩下的半個包子,肉香在舌尖散開,暖烘烘的,一直暖到胃裏。他看着綢緞莊進進出出的客人,看着夥計們臉上的笑,看着陽光在石板路上投下的影子一點點移動。

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知道。就像老阿婆說的,他的心太沉了,裝着太多別人裝不下的東西。

但至少,他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裏,知道哪塊石板會絆倒人,知道哪片雲會帶來雨。這些“早知道”,像殘巷牆角的野草,不起眼,卻能在石縫裏扎根,一點點活下去。

日頭爬到頭頂時,李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該去幫雜糧鋪的掌櫃搬下午到的新米了,能掙兩個銅板,還能討碗米湯喝。

路過算卦攤時,老道士忽然開口:“小哥,午時三刻的雨,你說得真準。”

李夜回頭,看見老道士正對着他的方向,臉上帶着笑,眼睛依舊是白茫茫的。旁邊的小丫頭舉着把油紙傘,大概是剛下雨時撐開的。

他沒說話,只是對着老道士彎了彎腰,算是回禮。

走到巷口,又遇見了那個虎頭小子,正被他娘揪着耳朵往家走,哭哭啼啼的——想必是偷葡萄被抓了現行。李夜低下頭,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那女人罵:“讓你學那癡兒!不學好!”

他腳步沒停,心裏卻沒什麼波瀾。癡兒就癡兒吧,至少,癡兒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知道哪裏能找到吃的,知道哪些坑能繞過去。

這就夠了。

西市的喧囂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淹沒了他的身影,也淹沒了那些藏在“早知道”裏的秘密。李夜縮着肩膀,一步步往前走,腳下的石板路被曬得滾燙,卻也帶着一種踏實的暖意。

他的“實在日”,還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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