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暮春的雨,纏綿悱惻,已淅淅瀝瀝下了三日。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京城上空,將整座城籠罩在一片潮溼陰冷的氤氳之中。柳府高大的門樓在雨幕中顯得愈發肅穆,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沖刷得油亮,倒映着兩旁朱門緊閉的深宅大院,如同無數只沉默而警惕的眼睛。

城西,一座不起眼的青磚小院深處,書房內卻燈火通明,與這陰鬱的天氣格格不入。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混合了陳年墨香、上等檀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復雜味道。書案後,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錦袍的青年男子,正是當朝長公主的長子,李泰。他面容俊朗,卻帶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陰鷙和深沉,一雙狹長的鳳眼此刻正微眯着,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着案上的一方端硯,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如同某種不祥的鼓點。

窗外雨聲潺潺,室內卻只有硯台敲擊的回音。李泰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裏靜靜躺着一封家書,是父親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信的內容言簡意賅,卻字字千鈞:世子李世傑與柳府才女柳眉的婚事已定,婚期擇於秋日。父親在信中語氣凝重,透露出對李世傑與柳家可能形成強大政治聯盟的深深忌憚。柳家雖無實權,但柳老太爺的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柳眉之才名更是傳遍京華,若得此女爲妻,李世傑在士林中的聲望必將更上一層樓,這對李泰爭奪世子之位乃至未來儲位,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柳眉……”李泰低聲咀嚼着這個名字,舌尖仿佛嚐到了一絲苦澀。他從未見過這個女子,只知其才名,更知其一心向佛,不慕榮華。在李泰眼中,這簡直是個悖論。生於簪纓世家,擁有傾世才情與絕美容顏,卻偏偏要青燈古佛了此一生?是矯情?是愚蠢?還是……另有隱情?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這份不解,此刻卻化作了一縷冰冷的興趣,如同毒蛇吐信,悄然探出。

篤、篤、篤。硯台敲擊的聲音停了。李泰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隼,投向門口。

“進來。”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書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身影如鬼魅般閃入,又迅速將門合攏。來人身材瘦削,動作卻異常敏捷,一身灰布短打,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他正是李泰最信任的暗樁之一,榮遠候公子段天。此人消息靈通,手段狠辣,深諳市井之道,更擅長探聽那些隱秘於深宅大院、不爲人知的秘辛。

“爺。”段天躬身行禮,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坐。”李泰指了指書案對面的圈椅,語氣平淡。

段天依言坐下,腰背卻依舊挺得筆直,不敢有絲毫懈怠。他知道,這位主子召見,絕非閒聊。

“柳府那邊,有什麼動靜?”李泰開門見山,目光直刺段天。

段天不敢怠慢,連忙將這幾日他派人嚴密監視柳府所得的情報,一五一十地稟報起來。從柳府上下爲籌備婚事如何忙碌,到柳老夫人身體抱恙卻強撐着主持大局,再到柳父柳母對這門婚事既欣喜又擔憂的復雜心態……段天條理清晰,細節詳盡,顯然下了大功夫。

李泰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一塊溫潤的玉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直到段天說到柳眉時,他的眼神才微微一動。

“……那柳小姐,自那日李貴送了世子爺的《金剛經》和奇楠沉香後,便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去城外觀音寺上香,幾乎足不出戶。據我們安插在柳府後院的眼線回報,她每日裏除了抄經、打坐,便是作畫,極少與人交談,連貼身丫鬟小桃都很難探知她的心思。她將世子爺送來的那部《金剛經》仔細抄錄了一份,連同那盒奇楠沉香,都送給了觀音寺的慧遠大師。至於她自己,則畫了一幅畫,托人送回了李府……”

“畫?”李泰的眉頭微挑,這個細節引起了他的興趣,“什麼畫?”

“屬下已設法弄到了那幅畫的摹本。”段天說着,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薄薄的卷軸,雙手呈上。

李泰接過,緩緩展開。畫軸展開,一股清冷孤絕的氣息撲面而來。畫上並非尋常閨閣女子喜繪的富貴牡丹、鶯鶯燕燕,而是一座深山古寺。寺宇依山而建,飛檐鬥拱,在繚繞的雲霧中若隱若現,顯得莊嚴肅穆,又帶着幾分遺世獨立的孤高。寺前是一條蜿蜒的石階小徑,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落葉隨風飄落。整幅畫用墨極簡,線條冷峻,意境空寂,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清冷與孤絕。畫角處,題着四個小字:空山梵音。

李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空山梵音”四字上,指尖在畫卷上輕輕劃過。他不懂畫,卻從這冰冷的線條和空寂的意境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作畫者那顆試圖隔絕塵世、一心向佛的心。這哪裏是待嫁閨中少女的畫作?分明是一個看破紅塵、尋求解脫的僧尼心境!

“她將畫送回李府,世子爺有何反應?”李泰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世子爺……”段天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世子爺起初不解,後來只道是柳小姐性情高潔,不喜俗物,反而覺得她更加與衆不同,愈發傾心。屬下聽聞,世子爺還將此畫懸於書房,日日觀賞,稱其‘意境高遠,滌蕩心神’。”

“呵呵……”李泰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卻聽不出半分暖意,反而充滿了冰冷的嘲諷,“李世傑啊李世傑,你果然是個癡情種,也是個癡兒!人家都把‘空山梵音’四個字拍在你臉上了,你卻只當是閨秀矜持,清高自許?真是……愚不可及!”

段天垂首,不敢接話。他深知主子與世子爺之間水火不容的關系,此刻更不敢多言。

李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畫上,眼中那絲冰冷的好奇,漸漸被一種更爲深邃、更爲危險的光芒所取代。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機會,一個足以撕裂李世傑與柳家那看似牢不可破聯盟的裂痕!

“段天,”李泰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銳利,“你說,這柳眉,是真的心向佛門,還是……另有所圖?”

段天心中一凜,知道這才是主子真正關心的問題。他沉吟片刻,謹慎地回答:“屬下不敢妄斷。但從她平日言行、所交之人、所做之事來看,她確實不像是在作僞。她抄經、禮佛、捐香火、贈畫,樁樁件件都透着一股子虔誠。而且……據觀音寺的小沙彌說,柳小姐每次去,都只求平安康健,從不爲姻緣富貴祈福,甚至……還曾向慧遠大師請教過‘緣起性空’、‘色即是空’之類的佛法精義。”

“緣起性空?色即是空?”李泰咀嚼着這幾個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好一個‘緣起性空’!好一個‘色即是空’!她倒真是看得通透啊。生於錦繡堆,心向菩提路。柳眉啊柳眉,你究竟是真菩薩,還是假慈悲?”

他站起身,踱到窗邊,望着窗外連綿不絕的雨絲,眼神變得幽深莫測。雨絲如織,仿佛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着整個京城,也籠罩着他心中那剛剛萌生的、陰毒的計謀。

“她信佛……”李泰喃喃自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段天說,“這倒是個有趣的切入點。李世傑是凡夫俗子,貪戀美色,渴求才情,以爲得到了她的人,就能得到她的心。可她呢?她的心,在佛祖那裏,在空山梵音裏。她要的是清淨,是解脫,是遠離紅塵的喧囂。而李世傑給她的,恰恰是這紅塵中最熾熱、最沉重的枷鎖——情愛、婚姻、家族、權勢……”

李泰猛地轉過身,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夜中驟然亮起的寒星!他快步走回書案,一把抓起那幅“空山梵音”的摹本,重重拍在案上!

“段天!你看!”他指着畫上那座孤零零的古寺,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這就是她的心!她要的是這個!是空山!是梵音!是清淨!是遠離塵世!而李世傑呢?他要的是鳳冠霞帔,是洞房花燭,是才子佳人,是琴瑟和鳴!他們要的根本就是兩樣東西!一個要出世,一個要入世!這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段天被主子眼中那近乎狂熱的光芒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李世傑現在被美色和才情沖昏了頭腦,以爲只要他足夠深情,足夠努力,就能融化這座冰山,就能讓這空山梵音裏響起爲他而奏的樂章!哼!癡心妄想!”李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殘酷快意,“柳眉越是信佛,越是追求清淨,她就越是抗拒李世傑所代表的一切!她越是抗拒,李世傑就越是覺得她清高、特別,就越是瘋狂地追求!這本身就是一場無解的矛盾!一場注定會兩敗俱傷的悲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着一種近乎病態的興奮光芒。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李世傑在柳眉那冰冷的佛心面前撞得頭破血流、痛苦不堪的樣子,看到了柳家因爲這樁強扭的婚姻而陷入無盡的尷尬和內耗之中,看到了父親李相國臉上那因兒子失勢而露出的失望和憤怒……

“機會!這就是天賜良機!”李泰猛地一拍書案,震得硯台裏的墨汁都濺了出來,在攤開的信箋上暈開一片濃重的污跡,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段天!我要你立刻去辦幾件事!”

“爺請吩咐!”段天立刻躬身,精神高度集中。

“第一,繼續給我死死盯住柳府,尤其是柳眉!我要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去哪個寺廟?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抄了什麼經?畫了什麼畫?甚至……她拜佛時,心裏真正在想什麼!我都要知道!不惜一切代價!”

“是!屬下明白!”

“第二,”李泰眼中寒光一閃,“給我去查!查清楚柳眉信佛的根源!是天性使然?還是受了什麼刺激?或者是……有人引導?她親近的寺廟,尤其是那個慈恩寺的慧遠大師,給我查個底朝天!這個慧明,到底是何方神聖?是真高僧,還是假道學?他背後有沒有什麼勢力?”

“屬下遵命!”

“第三……”李泰走到書案前,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在一張素白的信箋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字,然後吹了吹墨跡,遞給段天,“把這個,悄悄送到柳老夫人手裏。記住,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是我李泰送的。讓她明白,她孫女的清淨心願,並非無人理解。也讓她知道,在這京城之中,除了李家,還有別的選擇,可以成全她孫女的‘佛緣’。”

段天接過信箋,只見上面寫着一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空山本無塵,何苦染梵音?”落款處,只有一個簡單的“泰”字。段天心中一凜,明白這短短十個字,蘊含着何等險惡的用心!這分明是在暗示柳老夫人,柳眉的心本就不在紅塵,強嫁李家只會讓她痛苦不堪,而李泰,似乎有辦法成全柳眉的“佛緣”,讓她真正“遠離塵囂”。這既是離間,又是誘惑,更是赤裸裸的威脅!

“爺,這……”段天有些遲疑,這步棋走得實在太險,一旦被李相國或世子爺知曉,後果不堪設想。

“照辦!”李泰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柳老夫人是柳眉最親近的人,也是柳府真正有分量的人物。她心疼孫女,這是她的軟肋。只要讓她對這門婚事產生動搖,甚至心生退意,那柳家內部就會先亂起來!柳眉那丫頭再怎麼信佛,也拗不過家族壓力。可一旦連她最疼愛的祖母都開始猶豫,開始爲她尋找‘退路’,那她的心,還會堅定嗎?她還會心甘情願地嫁入李家,去面對李世傑那熾熱如火的‘深情’嗎?”

李泰走到窗邊,再次望向那片迷蒙的雨幕,臉上露出一絲冰冷而殘忍的笑容:“佛門清淨地,亦是權謀博弈場。柳眉一心向佛,以爲就能躲過紅塵紛爭?天真!這紅塵的網,早已將她牢牢罩住。而她那顆所謂的‘佛心’,恰恰就是這張網上最致命的破綻!李世傑啊李世傑,你費盡心機想得到的人,她的心,卻早已飛向了空山梵音。我要做的,就是幫你,也幫柳眉,看清這個殘酷的現實!我要讓你們所有人都明白,強扭的瓜,不僅不甜,還會苦澀得讓人絕望!”

他猛地推開窗,一股帶着泥土腥氣的冷風灌入書房,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他那張俊朗卻陰鷙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去吧,段天。讓這場好戲,開場吧!我倒要看看,是李世傑的‘情’能融化冰山,還是柳眉的‘佛’能熄滅欲火!或者……讓他們在冰與火的煎熬中,一起毀滅!”

段天深深一躬,將那封充滿離間意味的信箋緊緊貼身藏好,身影如同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融入書房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書房內,只剩下李泰一人。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幅“空山梵音”的摹本,再次凝視着畫上那座孤寂的古寺,嘴角那抹冷笑愈發深邃。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空山梵音”四個字,仿佛在撫摸一件即將到手的戰利品。

“空山……梵音……”他低聲呢喃,聲音裏充滿了扭曲的快意和毀滅的欲望,“好一個清淨之地。只可惜,這世間的清淨,從來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和毀滅之上。柳眉,你想要清淨?可以。但代價,就是李世傑的萬劫不復,就是柳家的分崩離析!你的佛,你的空山,就踩在這些廢墟之上吧!”

窗外,雨勢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屋檐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如同無數只手在瘋狂地拍打着門窗,也如同李泰心中那洶涌澎湃、充滿算計與惡意的暗流,在寂靜的雨夜中,無聲地奔涌,醞釀着一場足以攪動京城風雲的巨大風暴。

他緩緩放下畫卷,拿起案上的毛筆,在一張新的信箋上,開始書寫。筆走龍蛇,字字如刀,每一筆都凝聚着權謀的算計和冷酷的決絕。他要將柳眉那顆看似無懈可擊的“佛心”,變成刺向李世傑和柳家最鋒利的武器!

佛門清淨地,亦是權謀博弈場。一場圍繞着“佛心”的試探與離間,就在這連綿的春雨中,悄然拉開了序幕。而這場風暴的中心,那個一心向佛、渴望清淨的才女柳眉,對此還一無所知。她依舊在抄寫着她的經文,描繪着她的空山,以爲只要守住內心的梵音,就能隔絕紅塵的喧囂。卻不知,一張由權欲、猜忌和惡意編織的巨網,已經悄然向她籠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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