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蘇清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即便她對這個時代的朝堂格局知之甚少,僅憑原主那點可憐的記憶碎片,也知道“定國公”這三個字的分量。
那是大乾王朝開國元勳之後,世襲罔替的頂級勳貴,是真正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存在。其門庭之顯赫,權勢之滔天,是柳樹村這種窮鄉僻壤的村民,連想象都無法觸及的雲端。
難怪!
難怪有羽林衛貼身護衛,難怪有如此華貴的馬車,難怪這位自稱陸蕙的老夫人,即便身處狼狽,依舊氣度不凡。
蘇清握着手中溫熱的紅薯,一時間竟忘了咀嚼。她的心,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非但沒有半分攀上高枝的欣喜,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救下的,不是什麼普通的貴人。
而是一個巨大的、足以將整個柳樹村都攪進去的……麻煩旋渦!
她的臉上,卻沒有流露出半分異樣。那雙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亮的眸子,依舊平靜如水,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陸蕙,等着她的下文。
陸蕙將蘇清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對這個少女的評價,再次拔高了一個層次。尋常村女,在聽到“定國公府”四個字時,不說嚇得跪地叩拜,至少也會誠惶誠恐。可眼前的蘇清,除了最初那一瞬間的愕然,竟是波瀾不驚,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尋常的富戶名號。
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絕非一個十六歲的鄉野丫頭所能擁有。
她愈發覺得,自己昨夜自報家門,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對付這樣的人,任何隱瞞和試探,都是愚蠢的。唯有開誠布公,才能換取真正的信任。
“蘇姑娘,想必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陸蕙苦笑了一聲,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悲傷,“爲何我們會出現在這裏?又爲何會遭到黑風寨的伏擊?”
蘇清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聽着。她知道,對方既然主動挑明,就一定會給自己一個解釋。而這個解釋,將直接關系到柳樹村未來的命運。
“此事……說來話長。”陸蕙的目光,投向了那扇緊閉的房門,眼神變得悠遠而沉痛,“一切,都要從半月前,我那苦命的孫女,婉凝的一場婚事說起。”
“婉凝自幼,便與當朝吏部尚書家的公子,指腹爲婚。本是一樁門當戶對、人人稱羨的佳偶天成。可誰曾想,就在大婚前夕,尚書府竟……竟突然上門退婚!”
說到這裏,陸蕙的眼中閃過一絲屈辱與憤恨。
“他們給出的理由,更是荒唐可笑!說是請了得道高人卜算,說我孫女……命中帶煞,克夫克家!若強行成婚,不出三月,夫家必遭滅門之禍!”
蘇清的眉頭,微微一挑。
這種鬼話,三歲小孩都不會信。堂堂吏部尚書,會因爲一個江湖術士的批命,就去得罪權勢滔天的定國公府?這背後,必然另有隱情。
“我們國公府,自然不會信這種無稽之談。”陸蕙的聲音變得冰冷,“我兒,也就是當今的定國公,當即上奏天子,請陛下爲我謝家做主。可陛下的反應,卻……卻更是讓人心寒。”
“陛下非但沒有斥責尚書府的荒唐,反而下了一道聖旨,說是婉凝命中注定,塵緣未了,不宜婚配。竟……竟要將她送往京城西山的‘靜雲庵’,帶發修行,爲皇家祈福三年!”
靜雲庵?帶發修行?
蘇清的心中,猛地閃過一絲明悟。
這哪裏是修行祈福,分明就是變相的……軟禁!
“尚書府退婚是假,陛下降旨軟禁是真。”蘇清緩緩開口,一語道破了其中的玄機。
陸蕙渾身一震,看向蘇清的眼神,充滿了驚異。她沒想到,這個足不出村的少女,竟有如此敏銳的政治嗅覺。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悲涼:“蘇姑娘,你……說得沒錯。這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圈套!一個針對我們定國公府的陽謀!”
“當今陛下,年事已高,幾位皇子爲了爭奪儲君之位,早已是明爭暗鬥,勢同水火。我兒手握京畿兵權,又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自然成了所有皇子都想拉攏的對象。可我兒性情剛直,不願參與黨爭,一直恪守中立。如此一來,便同時得罪了所有人。”
“將婉凝送去靜雲庵,名爲祈福,實爲……人質!就是爲了逼迫我兒,在儲位之爭中,做出選擇!”
蘇清終於明白了。
這是一場最高級別的權力鬥爭。定國公府,就是那驚濤駭浪中的一艘巨輪,而謝婉凝,則是被推出來,用來試探風向、乃至要挾巨輪轉向的一顆棋子。
“國公爺……就這麼同意了?”蘇清忍不住問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聖旨已下,如何能抗?”陸蕙的臉上,滿是無奈與不甘,“我兒只能叩謝皇恩,但心中豈能甘心?他知道,婉凝一旦進了靜雲庵,便如羔羊入虎口,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間。所以,他明面上領旨謝恩,暗地裏,卻策劃了一場‘金蟬脫殼’之計。”
“他從羽林衛中,挑選了最忠心、最精銳的十名好手,由秦鋒校尉帶領,命我帶着婉凝,借着赴靜雲庵的由頭,秘密出京,南下前往江州,去投奔我的一位遠房族兄。只要到了江州,天高皇帝遠,便可暫時脫離京城的旋渦。”
“可我們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消息……竟然泄露了!”陸蕙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充滿了後怕與憤怒,“我們出京不過五日,行蹤便已暴露!一路上,不斷有神秘的殺手追殺。秦校尉他們雖然拼死護衛,但也折損了兩人。”
“爲了擺脫追兵,我們不得不偏離官道,鑽入這深山老林。卻不想,剛出虎口,又入狼窩!竟然一頭撞上了黑風寨的馬匪!”
“那群畜生,見我們車馬精良,便起了歹心。秦校尉他們一路血戰,早已是強弩之末,如何是五六十名以逸待勞的馬匪的對手?一場混戰下來,我們的人又戰死一人,人人帶傷。婉凝,也是在那時,被流矢所中……”
“就在我們即將全軍覆沒的絕望時刻,秦校尉……他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決定。”陸蕙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他拼着重傷,竟……竟硬生生擒住了那匪首獨眼龍!”
蘇清的心髒,猛地一縮。
以一人之力,於萬軍之中,擒賊擒王!
這個秦鋒,好生悍勇!
“賊首被擒,匪衆大亂。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再上前。秦校尉便以獨眼龍爲人質,逼着他們讓開了一條路,我們這才得以僥幸逃脫。可我們……也徹底迷失在了這深山之中。直到昨夜,才循着微弱的炊煙,找到了這裏。”
陸蕙一口氣,將所有的前因後果,都說了出來。
蘇清聽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她終於明白,自己昨夜救下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燙手的山芋!
這裏面,牽扯到了皇子奪嫡、頂級勳貴、京城禁軍、江湖殺手、山中馬匪……任何一股勢力,都足以將小小的柳樹村,碾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秦鋒雖然擒住了獨眼龍,暫時嚇退了匪衆。但黑風寨那剩下的五六十號馬匪,並沒有被消滅!他們只是暫時退卻,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餓狼,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進行更瘋狂的報復!
柳樹村的危機,非但沒有解除,反而因爲這群“貴人”的到來,變得更加凶險,更加復雜!
“蘇姑娘,”陸蕙看着蘇清瞬間變得凝重的臉色,語氣誠懇地說道,“我知道,我們的到來,給貴村帶來了天大的麻煩。但老婆子我,此刻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孫女和秦校尉他們,都身負重傷,沒有十天半月的休養,根本無法趕路。所以……”
她對着蘇清,深深地一揖到底。
“老婆子懇請蘇姑娘,能收留我們一些時日。這份恩情,我們定國公府,將來必有厚報!無論金銀珠寶,還是良田千畝,只要老婆子能活着回到京城,姑娘要什麼,我便給什麼!”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一個足以讓任何人爲之瘋狂的承諾。
只要點頭,便是一步登天的富貴。
蘇清的心中,卻是一片冰冷。
厚報?
前提是,你們能活着回到京城。而我們柳樹村,能活着等到你們報恩的那一天。
這根本就不是一道選擇題,而是一道必死題。
收留他們,柳樹村將立刻成爲黑風寨馬匪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死不休。更別提背後那些還在追殺他們的、來自京城的神秘力量。
不收留他們,將他們趕走?更是笑話。先不說謝婉凝和秦鋒的傷勢根本撐不到離開柳樹村,就算他們能走,以羽林衛的行事風格,爲了保密,會不會在離開前,將整個柳樹村……滅口?
進,是刀山火海。退,是萬丈懸崖。
蘇清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已經超出了種田求生的範疇,這是真正的……權謀絕境!
她的腦子,在飛速地運轉着,將所有的利弊、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心中一一剖析、推演。
良久,她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眸子裏,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迷茫和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和冷靜。
“陸老夫人,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陸蕙的耳中,“收留你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您剛才說的那些厚報,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陸蕙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我只有一個條件。”蘇清伸出一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盯着陸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從現在開始,到你們離開爲止。你們所有人,包括那位謝小姐,那個秦校尉,以及他手下所有的羽林衛,都必須完全地、無條件地,聽從我的安排和指揮!”
“你們的身份,不再是定國公府的貴人,也不是天子親軍。你們,只是我們柳樹村暫時收留的……難民!”
“你們的命,現在攥在我的手裏。而我的背後,是柳樹村上百口人的性命。所以,在這裏,規矩,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