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敲門聲還在繼續。
咚…咚咚…
不緊不慢,帶着一種冰冷的韻律,每一次敲擊都精確地間隔三秒,仿佛來自幽冥的倒計時。
陸垣的後頸寒毛倒豎。三個月來,他接待過形形色色的“客人”,有絕望的活人,有怨氣沖天的鬼魂,甚至還有模糊不清、難以定義形態的存在。但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僅僅是敲門聲就讓他從靈魂深處感到一種本能的戰栗。
櫃台上的油燈火苗已經縮得只有黃豆大小,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幽藍色,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身後的貨架上,那影子張牙舞爪,不像人形。店內溫度驟降,呵氣成霜,空氣中那股特殊的檀香味變得濃烈刺鼻,幾乎令人窒息。
賬簿無風自動,飛快地翻頁,最終停在一頁空白處。泛黃的紙面上,一點墨漬般的暗影正在緩緩暈開,如同滴入清水中的血。
“叮鈴…叮鈴…”門楣上的銅鈴再次自行搖響,聲音卻變得嘶啞而焦急,像是垂死之人的警告。
陸垣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是當鋪的主人,這裏是他的領域。至少,在規則之內是的。
他繞過櫃台,一步步走向那扇不斷被敲響的木門。腳步踩在老舊地板上發出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店堂裏顯得格外刺耳。越靠近門,那股寒意就越發徹骨,門板上甚至凝結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咚…咚咚…
敲門聲近在咫尺。
陸垣的手按在冰冷的門閂上,遲疑了一瞬。祖父筆記裏的警告在腦海中回響:“子時至卯時營業,活人回避…” 但後面還有一句更模糊的補充:“…若鈴聲急催,霜結於門,非請之客至,切勿輕啓。”
現在的狀況,完美契合了“非請之客”的條件。
但不開門,就不會發生什麼嗎?
門外的“東西”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猶豫,敲門聲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比持續的敲門更讓人心悸。陸垣屏住呼吸,耳朵貼近門板,試圖捕捉外面的動靜。
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滴答聲。
難道走了?
就在他心神稍懈的刹那——
“嘻嘻……”
一聲極其輕微、扭曲的笑聲,直接穿透厚厚的門板,鑽入他的耳膜。那聲音非男非女,帶着一種孩童的天真和惡毒混合的詭異感,讓他頭皮瞬間炸開!
幾乎是同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門縫底下,有什麼東西正緩緩地滲進來。
那不是水漬。
那是一種濃稠的、瀝青般的黑影,邊緣不規則地蠕動着,無視地心引力,沿着門板內側向上蔓延。它所過之處,木質門板迅速變得焦黑、腐朽,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黑影表面不時凸起一張張模糊痛苦的人臉輪廓,又迅速塌陷消失,伴隨着極其細微的、絕望的嗚咽聲。
陸垣猛地後退,心髒狂跳。他知道這不是他能應付的“客人”!這根本就是試圖強行闖入的惡靈!
他急速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櫃台上的賬簿。那頁空白處的暗影已經擴散到巴掌大小,並且開始浮現出扭曲的字符。
跑回櫃台,他死死盯着那正在生成的字符。那不是契約,更像是一段急速閃現的警告:
【…侵蝕…界限…拒絕…付出…代價…】
字跡潦草混亂,透着一股焦急。
“代價?什麼代價?拒絕它需要付出代價?”陸垣腦中飛快運轉。祖父的筆記裏從未提及這種情況!
“嗤——”
那滲入門內的黑影已經蔓延到一人多高,凝聚成一道模糊不定、邊緣不斷滴落黑色粘液的人形。它沒有五官,面部的位置只有一個不斷旋轉的黑色漩渦,那詭異的“嘻嘻”笑聲正從漩渦深處傳出。
店內所有的陰影都仿佛活了過來,朝着那個人形匯聚而去,讓它變得更加凝實、龐大。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凍結血液。
人形黑影抬起一只“手臂”,那手臂末端迅速拉伸、變尖,化作一柄漆黑的利刺,緩緩地、帶着無盡惡意,刺向櫃台後的陸垣!
油燈的火苗在這一刻徹底熄滅!
絕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陸垣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死亡鋒芒即將觸及自己的眉心,皮膚傳來針扎般的刺痛感。絕望之下,他猛地伸手抓向那本賬簿——此刻它似乎是唯一能提供一絲安全感的東西。
他的手指觸碰到了紙頁上那片仍在擴散的暗影。
嘶啦!
仿佛燒紅的烙鐵燙入冰水,一聲尖銳的撕裂聲在黑暗中爆開!
賬簿上那團暗影猛地炸裂開來,並非光芒,而是釋放出更深的、絕對虛無的黑暗,瞬間吞沒了櫃台前的一小片區域。
那黑影利刺在距離陸垣眉心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停住,發出一種憤怒的、非人的尖嘯,它的“手臂”仿佛被那爆開的虛無黑暗灼傷,迅速汽化消散!
侵入的黑影劇烈地扭動起來,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和驚嚇。它猛地向後退縮,重新化作一灘流動的粘稠物質,急速地從門縫下溜走,消失不見。
店內的寒意潮水般退去。
櫃台上的油燈“噗”地一聲,自己重新燃起了幽藍的火苗,只是比之前更加微弱。
一切恢復死寂。
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從未發生。
只有依舊凝結白霜的木門,以及門板上那一大片焦黑腐朽的痕跡,證明着並非幻覺。
陸垣癱坐在椅子上,渾身被冷汗溼透,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握着賬簿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賬簿上,那團炸開的暗影已經消失,那頁紙變得幹幹淨淨,仿佛從未有過任何字跡。
但在頁面的最下方,出現了一行新的、極小極淡的字跡,像是用最細的銀粉書寫:
【拒惡客,耗魂力叁厘。】
【當前魂力:玖拾玖厘玖毫。】
【警告:魂力若枯,鋪毀人亡。】
陸垣盯着這行字,瞳孔驟然收縮。
魂力?鋪毀人亡?
他猛地回想起祖父筆記裏那些含糊的警告,那些關於“平衡”、“代價”、“維系”的詞語。原來……維系這間當鋪本身,就需要消耗某種力量?而這種力量,來自那些契約?
他之前只是機械地執行交易,從未深究背後的根源。今夜這強行闖入的“惡客”,以及賬簿的反應,粗暴地掀開了這詭異當鋪真相的一角。
這哪裏是什麼當鋪?
這分明是一個用靈魂和欲望作爲燃料,艱難維系着的……囚籠或者堡壘? 而他自己,根本不是主人,更像是……獄卒?或者祭品?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店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
嗒…嗒…嗒…
是皮鞋踩在溼漉青石板上的聲音,從容不迫,帶着一種與這雨夜老街格格不入的優雅節奏。
腳步聲在當鋪門口停住。
一個溫和的、帶着些許磁性的男聲響起,穿透門板,清晰無誤地傳入陸垣耳中:
“深夜叨擾,實在抱歉。請問……店主可在否?”
“方才似乎有些……‘不幹淨’的東西驚擾了貴鋪,在下周玄,或許能爲您解惑。”
陸垣猛地抬頭,看向那扇焦黑腐朽、凝結白霜的木門。
門縫之下,一雙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鞋尖,靜靜地立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