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顧聽瀾身子猛然一晃,直到撞到身後的花轎才回過神來。
如果說我捧着靈位出現在他面前,他還能勉強說服自己,認爲我是在爭風吃醋瞎鬧、給他難堪的話。
那看見皇帝面前的嚴總管領着八個太監身穿白色孝服、捧着聖旨出現的這一刻,他就清醒了。
我阿娘是真的去世了。
而他竟然在我阿娘下葬的這一天,大辦喜事,要娶其他女子做妻。
甚至打翻了我阿娘的靈位。
顧聽瀾臉色霎時慘白。
周圍的老百姓看見他的反應,也隱約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江老夫人是真的去世了。”
“顧侯爺不是跟江小姐有婚約嗎?怎麼連自己嶽母去世都不知道?
“江小姐的父兄當年可是爲了救他才犧牲的。”
“何止呢,江小姐也是因爲救顧侯爺才落下的病根,成了不孕之身。”
“沒想到江家滿門忠烈,江小姐卻被夫婿欺凌成這樣,天理何在啊!”
“就是啊,這顧侯爺連自己嶽母的喪事都不去,這不是白眼狼嗎!”
“不僅不去,還在嶽母出殯的時候辦喜事,簡直豬狗不如!”
聽着身邊絡繹不絕的罵聲,顧聽瀾原本蒼白的臉色氣得越發紅潤,甚至眼底都蒙上了一層血絲。
他下意識看向我,發現我平靜的不可思議後,頓時明白了一切。
“聖旨是你請的對不對?”
我垂下眸,默不作聲。
如今,哪怕只是與他說話我心頭都泛出惡心。
爲首的太監捧着聖旨走上前,眼睛斜睨着顧聽瀾,眸底滿是諷刺與鄙棄:
“顧侯爺,既見聖旨,爲何不拜?”
顧聽瀾臉上流露出掙扎的神色,可皇權在上,他無力反抗,只能跪倒在地。
他身後穿着喜服蓋着紅蓋頭的花映月掙扎着想要過來,也被隨行的金吾衛掀開了蓋頭摁倒在了地上。
抱着阿娘的靈位,我亦預備跪下接旨,可爲首的太監卻一把將我托住。
“江小姐,還請起來。”
“皇上特許您不跪,這封聖旨,您站着聽便好。”
說完,他扯着嗓子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今有江家良女,賢良合德,性情淑鈞,而其夫棄義,背恩忘德,苟合他人。今察二人,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特賜江秋雪、顧聽瀾夫妻斷絕婚約,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欽此!”
聖旨的最後一個字念完,嚴總管從懷中取出我先前送入宮中的解約書,然後遞給了顧聽瀾。
“顧侯爺,籤了吧。”
顧聽瀾的眼框猛然紅了,似是認出這封解約書的筆跡是出自我手。
他紅着眼不斷地撫摸着解約書上的字跡,輕聲問我:
“秋雪,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
沒理會他話語中的悔意,我只是淡淡道:
“顧聽瀾,籤字吧。”
嚴總管身後的小太監適時從懷中拿出蘸好墨的毛筆,遞給他。
顧聽瀾渾身顫抖着,手抬起來幾次都沒有接住毛筆。
我再也等不下去,越過他徑直拿起毛筆,然後毫不猶豫的在解約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6.
最終,顧聽瀾還是籤了那封解約書。
這一次,隨着墨漬一同渲染開的,還有他滴到解約書上的眼淚。
我沒有在意顧聽瀾的反應,見他籤了字,立刻謝恩領旨。
我只有一個想法,阿娘的葬禮不能耽擱。
在哀樂聲裏,我捧着阿娘的靈位繼續前進。
顧聽瀾也站了起來,發了瘋似的扯掉了身上的喜服。
花映月驚慌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漸漸生出恐慌。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脫離她的控制。
大街上人山人海,侯府的迎親隊也正看着眼前的一切。
花映月明白,若是顧聽瀾這個時候棄自己而去,她必定會成爲整個大乾的笑柄。
於是顧不得自己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立刻哭喊着追上來抱住顧聽瀾的胳膊。
淒淒切切的喊:“聽瀾,求求你不要走。”
可這一次,她無往不利的懇求沒有任何作用。
顧聽瀾將手抽了出來,一心只想追上我的隊伍。
花映月被這力道帶得撲到在地,捂着肚子,疼得面目扭曲。
“聽瀾!我好疼。”
看見她這副樣子,顧聽瀾卻赤紅了眼,恨得咬牙切齒。
“夠了,你還想用這樣的把戲哄騙我是嗎?”
花映月捂着肚子,不住的拽着顧聽瀾的衣擺,驚恐地道:
“我沒有,聽瀾,你信我。我真的好疼!”
目送我捧着阿娘的骨灰離去後,嚴主管着在街上毫無形象、拉扯不清的顧聽瀾與花映月,譏諷的勾了勾唇角,卻又故意道:
“顧侯爺,江小姐阿娘去世可不是小事,按說侯府的下人應當早就將消息告訴你了。”
話音剛落,侯府兩個捧着吉禮的下人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驚慌地磕着頭。
“侯爺我們錯了,我們下次不敢了。”
花映月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無比,甚至顧不上腹部的絞痛,便搶着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姐姐平時苛待了這兩個下人,所以他們才故意瞞下這個消息不說的!”
這一次,顧聽瀾沒有再信她,而是目眥盡裂的看着那幾個下人。
“嚴總管說得可是真的?你們當真是知而不報?”
這兩個下人從沒見過這個場面,早已嚇破了膽,哭喊着求饒:
“不關我們的事啊!將軍,是花小姐說他會告訴你的,讓我們不要多事!”
“胡說!”
花映月慘白着臉,無措的抱住顧聽瀾的腿。
“不是這樣的,聽瀾,是這群刁奴有意誣陷我。他們一定是收了江秋雪的錢,是江秋雪嫉妒我,想要破壞我們的感情......”
顧聽瀾已然氣得渾身發抖,哪裏還會再相信花映月,立刻指着她道:
“來人,把這個毒婦給我扔出京城!從今以後,誰也不許放她進來!”
“不要啊!”
花映月死死抱着顧聽瀾的腿,哭得涕泗橫流。
“聽瀾我知錯了,我的肚子裏還有你的孩子啊!”
聽到孩子兩個字,侯府的下人猶豫着不敢動,
顧聽瀾卻猛然怒喝一聲:“還愣着幹什麼!”
他們才猛然驚醒,四個人一起,架住花映月將她拖了出去。
7.
阿娘的葬禮結束後,我本應離開京城,前往漠北。
可皇上下旨,命我留京五日。
我便回到了江家,取出父兄放在庫房裏的寶劍。
阿娘隨着父親在漠北駐守時,生下了我。
從小我就在漠北長大,見慣了大漠孤煙,也立志與父兄一起爲大乾鎮守邊疆。
若不是爲了顧聽瀾,我不會來到京城。
我的阿爹阿娘、兄長,更不會慘死。
好在留在侯府的東西已經提前收拾好了,
顧聽瀾與花映月結婚的那日,隨着花映月的彩禮一起抬出去還有我的行李。
只是花映月的彩禮太多,我的行李混在裏面,幾乎無人察覺。
而顧聽瀾那時滿心滿眼只有花映月,更不會知道我的院子早就空了。
聽江家的下人說,顧聽瀾回到侯府看見我的院子裏四面空空時,第一時間就變了臉色,趕到了江家。
可惜皇上早就派了一隊金吾衛日夜看守在江家外,
如今的江家,連只雀兒都飛不進來。
我不可能再見顧聽瀾,他便冒着大雨在江家外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街上的百姓看見,特意趕來譏諷他。
“背信棄義這人,也好意思求江小姐回心轉意。”
“就是,按我說皇上就應該將這顧聽瀾也逐出京城,就像那花映月一般。”
......
顧聽瀾被罵的不堪忍受,灰溜溜的回了侯府。
後來的三天,我都在準備御前聽封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
皇後特意差人送來了通天冠服,還有各色珠寶首飾,都是我喜歡的款樣。
第四天,宮裏來得女官與公公抬着鸞輿鳳駕來到了江家門口。
宮女爲我換上通天冠服,又佩珠釵玉環,
然後,在金吾衛的護送下下,我款款進了宮門。
直到金鑾殿前。
我看見失蹤了三日的顧聽瀾。
他行屍走肉一樣的跪在殿外,滿臉的胡茬、面黃肌瘦,形容枯槁。
身邊爲我捧着玉如意的宮女輕聲道:
“聽府外的金吾衛說,顧侯爺已經在金鑾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了。”
看見我後,顧聽瀾死魚一樣的眼珠子裏浮出一層喜色,
剛想喚我,嚴總管便走了出來。
看見顧聽瀾,頗爲鄙棄的道:
“皇上說了,哪怕顧侯爺你再在金鑾殿上跪上一年,他都不可能收回旨意。”
“今日是江小姐御前聽封之日,你要是識趣,就跪遠些,省得礙眼!”
顧聽瀾身子一顫,下意識的看向了我。
我自然不在意他的死活,連看也不曾看,徑直越過了他。
可沒想到顧聽瀾竟真的聽了嚴總管的話,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跪到了別處。
進了金鑾殿,左右皆是大乾國五品以上的官員。
我穿着紅色的通天冠服,頭戴七尾鳳冠,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受封護國公主。
雖然知我要鎮守邊疆,皇上仍在京城賜了我新宅,又賜我父親諡號忠肅。
我謝了恩,緩緩退出金鑾殿。
我沒想到,顧聽瀾竟還直直的跪在外頭。
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顧聽瀾如今的臉色極其難看,可我沒有分半些目光給他。
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跪在地上的顧聽瀾忽然抓住了我的裙擺。
他仰起頭,紅着眼睛,見我低頭,立刻滿眼悔恨的道。
“秋雪,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你回來好不好?”
我只是冷冷的看了顧聽瀾一眼,然後抽出身旁侍衛的劍,割斷了被顧聽瀾拽着的那一截裙擺。
顧聽瀾怔在原地,沒有等他作出任何反應。
我只是徑直從他身邊路過,沒有回頭,心裏也沒有任何波瀾。
我決絕的反應,終於徹底擊垮了顧聽瀾,他握着那截裙擺癱坐在地上,仿佛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人。
第五天,我帶上了父兄的寶劍和盔甲,回了漠北。
一個月的奔馳,我終於看見了大漠孤煙、戈壁荒涼。
漠北的風裹挾着砂礫拍打在我的鎧甲上。
我伸手撫過城牆上斑駁的刀痕。
這些,都曾是我熟悉的記憶。
當年父兄去世時,屍首並沒有送回京城。
父親的舊部領着我,找到了父兄的墳。
我將阿娘的骨灰,埋到了父親的身邊。
......
8.
轉眼,三年。
"將軍,嶺南來信。"
副將呈上信箋時,我正修剪着院子裏的海棠樹。
這樹是我用從京城帶來的枯枝嫁接而成,如今已結了零星的花苞。
漠北的土養不活嬌貴的垂絲海棠,卻能讓這株混着胡楊血脈的新品種倔強生長。
副將呈上來的信被漠北沙塵浸得發脆。
展開,裏頭警示顧聽瀾的字跡。
比記憶中潦草許多,墨跡在"咳血三月"處暈染成團。
我知道他被貶嶺南。
來到漠北後,我無心關心京城的舊事。
可撿來的小丫鬟不知從哪聽見了我過往的事。
總在我身邊絮絮叨叨的念着:
“公主你離京後,滿朝文武聯名上書彈劾顧聽瀾,說他私德有虧難堪大任。一年前就被皇上削了官職,發配到嶺南去了。”
“還有那個叫什麼映月的女子,被顧聽瀾趕出城後人也瘋了,現在在大街上見人便說自己是將軍夫人。”
我沒有評價,也全然不在意。
如今再看顧聽瀾的信,也依舊心無波瀾。
即便他通篇都在懺悔,
我將信紙湊近火盆,平靜的看着火舌舔舐他的悔不當初。
灰燼飄向窗外,與海棠花瓣一同落在練兵場新砌的英魂碑上。
碑文是請京城最好的石匠刻的,把江氏歷代戍邊將士的名字都描了金。
風裏傳來胡笳聲,混着更夫沙啞的梆子響,
而遠處,是漠北十三座城池的煙火人間。
我院子裏的海棠終於開出了三年來的第一朵花。
月光灑在海棠新生的芽上,一切都是生機勃勃。
跟在我身邊的小丫鬟好奇的問:“公主,你在看什麼啊?”
我笑了笑,目光遙遙的望向城南,那裏,葬着我的爹娘、兄長。
而他們是身後,是我父兄守護着的大乾。
也是我未來要守護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