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啜泣聲極輕,斷斷續續,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捂住,卻又忍不住從指縫間漏出來,在這死寂陰森的祠堂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詭異。
沈未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住了。
她猛地轉頭,目光如電,射向祠堂側面那排供奉旁支族人牌位的陰暗角落。
那裏比正堂更晦暗,層層疊疊的黑色牌位如同沉默的鬼影,在長明燈微弱的光暈邊緣投下幢幢暗影,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那壓抑的、帶着絕望氣息的哭聲,證明那裏確實藏着什麼。
不是幻覺。
她的心髒在短暫的停滯之後,開始瘋狂擂動,撞得胸口生疼。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是人是鬼?
侯府深宅,百年積澱,誰知道藏着多少醃臢隱秘?鬧鬼之說並非空穴來風。
但……那哭聲裏的絕望和悲傷太過鮮活,帶着活人的溫度,不似陰物。
是誰?哪個丫鬟婆子敢深夜躲入祠堂哭泣?不要命了麼?若是被趙氏或周嬤嬤知曉,打死都是輕的。
還是說……是沖着她來的?又一個陷阱?
無數的念頭在腦中飛轉,但沈未晞面上卻不露分毫。她依舊維持着跪姿,只是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像一只察覺到危險的貓,每一根神經都敏銳地捕捉着周圍的動靜。
門外的周嬤嬤似乎毫無所覺,沒有任何反應。要麼是離得稍遠未曾聽見,要麼……就是這哭聲時常發生,她早已見怪不怪。
後一個猜測,讓沈未晞心底寒意更甚。
她悄無聲息地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聲音聽起來帶着一絲疲憊虛弱,以及恰到好處的驚疑不定,朝着那片黑暗輕聲開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探:
“誰……誰在那裏?”
哭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喉嚨,那角落瞬間陷入一種死寂的緊繃之中,連空氣都凝滯了。
沈未晞能感覺到,有一道驚恐的視線正從黑暗中射來,牢牢地釘在她身上。
等了片刻,那邊沒有任何回應,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隱約可聞。
沈未晞心思電轉。對方顯然比她更害怕。這不是陷阱,更像是一個……意外。
她放緩了語氣,刻意帶上一點同病相憐的苦澀,低低道:“可是哪個受了委屈的姐妹?不必害怕,我……我也是被罰在此思過之人,不會說出去的。”
黑暗中,那呼吸聲似乎緩和了些許,但依舊沉默。
沈未晞並不急,她耐心地等待着,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那片黑暗,依稀能分辨出,那角落最下方,似乎有一個極其矮小的牌位,被籠罩在更深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又過了半晌,就在沈未晞以爲對方不會開口時,一個極其細微、帶着劇烈顫抖的女聲,蚊子哼哼般飄了出來:
“你……你是新來的……夫人?”
聲音稚嫩,似乎年紀不大,充滿了恐懼和不確定。
夫人?新來的?
沈未晞眸光微閃。永寧侯府近十年,只娶了她一位夫人。何來新舊之說?除非……
她不動聲色,聲音依舊溫和:“我乃侯爺正室沈氏。你是府裏何人?爲何深夜在此?”
“正室……沈氏……”那聲音喃喃重復了一遍,似乎在努力回想,片刻後,突然帶上了哭腔,“十年了……已經十年了……侯爺他又娶了新夫人嗎?那我……我兒……”
她的話語顛三倒四,邏輯混亂,充斥着巨大的悲傷和茫然。
十年?又娶?
沈未晞的心猛地一沉。一個模糊的、被塵封已久的念頭浮上腦海。她記得剛嫁入侯府時,似乎隱約聽過一樁舊事,關於陸珩在她之前,似乎曾有過一房幾乎不爲人知的“舊人”……但具體如何,無人敢提,很快便被遺忘在侯府的深宅後院之中。
難道……
她試探着輕聲問:“你口中所說的‘侯爺’,是哪一位侯爺?如今的永寧侯陸珩,還是……老侯爺?”
那聲音驟然拔高,帶着一種尖銳的驚恐和抗拒:“不!不是老侯爺!是珩哥兒!是陸珩!他說過要接我出去的!他說過的!”
珩哥兒?!
如此親密的稱呼……
沈未晞背脊竄上一股寒意。她幾乎可以肯定,這藏在祠堂暗處的女子,與陸珩關系絕非尋常!
“你莫急,莫怕,”沈未晞穩住心神,聲音放得更柔,帶着一種安撫的力量,“你慢慢說,你究竟是誰?爲何會在這裏?你方才說……你兒?”
提到“兒”字,那女子的情緒瞬間崩潰,壓抑的哭聲再次爆發出來,比之前更加淒楚絕望:“我的孩兒……我可憐的孩兒……他就那麼小……他們把他奪走了……牌位……連個名字都沒有……就丟在這裏……沒人記得他……沒人祭拜他……我的兒啊……”
她哭得語無倫次,撕心裂肺。
沈未晞卻從這破碎的哭訴中,捕捉到了令人心驚肉跳的信息!
孩子!陸珩有一個孩子!一個甚至未曾序齒、連牌位都沒有正式名分的孩兒!就被隨意安置在這祠堂最陰暗的角落!而這個孩子的母親,似乎也被囚禁於此,神智已然有些不清!
巨大的震驚讓沈未晞一時失語。她終於明白,爲何周嬤嬤對祠堂內的動靜似乎毫無察覺,或許不是沒聽見,而是根本不敢管、不願管!這祠堂裏,竟然藏着這樣一樁駭人聽聞的秘密!
陸珩知道嗎?趙氏知道嗎?他們都知道!他們默許甚至主導了這一切!
難怪……難怪趙氏總是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難怪陸珩子嗣艱難……原來他早有子嗣,只是被他自己親手扼殺、隱藏了!
爲什麼?!
那孩子是怎麼死的?這女子又是如何被逼瘋、被囚禁於此?
無數的疑問如同潮水般涌上,沖擊着沈未晞的認知。她原本以爲自己對侯府的肮髒已有準備,卻沒想到,這潭水竟深黑至此!
“別哭了,”沈未晞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仔細被人聽見。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你一直……被關在這裏?”
那女子似乎哭得脫了力,抽噎着,斷斷續續道:“婉娘……我叫婉娘……他們不讓我出去……說我會害了侯府……說我的孩兒來歷不明……可那是珩哥兒的骨肉啊!是他親口承認的!他們騙人!他們害死了我的孩兒!把我關在這裏……十年了……好久好久了……”
婉娘……
沈未晞飛快地在記憶中搜索,卻毫無印象。這個名字,這個女子,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從永寧侯府的歷史中抹去了痕跡。
十年……和她嫁入侯府的時間,幾乎吻合。
一個可怕的聯想在她腦中形成。
“婉娘,”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那角落裏的人能聽見,“你仔細聽我說。我沒有惡意,或許……我能幫你。”
哭聲漸漸止歇,婉娘似乎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茫然又帶着一絲微弱希冀地“看”着她。
“你想不想……知道你孩兒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沈未晞的聲音帶着一種蠱惑般的低沉,“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離……開?”婉娘喃喃道,仿佛這是一個遙遠得不敢想象的詞匯,“可是……他們說不準……”
“他們騙你的!”沈未晞打斷她,語氣堅定,“只要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關於侯爺,關於老夫人,關於……你那孩兒的事,我或許能想辦法幫你。”
她需要信息,需要一切能撕開侯府僞善面具的利器!而這個被囚禁了十年、可能知曉許多秘密的婉娘,就是一把可能鏽蝕、卻依舊鋒利的刀!
婉娘沉默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顯示着她內心的劇烈掙扎。
沈未晞並不催促,她知道,對於一個被囚禁十年、神智受損的人,不能逼得太緊。
就在這時——
“吱呀——”
祠堂的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道縫隙!
周嬤嬤那張刻板的臉探了進來,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線中掃視,最終落在依舊跪得筆直的沈未晞身上,帶着審視和一絲不耐煩。
“夫人,”她的聲音幹巴巴的,“時辰不早了,老夫人吩咐,讓您跪足三個時辰便可回去歇着。您這就起身吧。”
三個時辰?沈未晞心中冷笑,從她跪下的時辰算起,如今頂多兩個時辰。看來是陸珩回府後發了話,趙氏才不得不稍稍讓步。真是她的“好夫君”!
但她此刻無暇去想陸珩那點微不足道的“恩典”,全部心神都系在角落裏的婉娘身上。
周嬤嬤的出現,會不會嚇到她?她會不會發出聲響?
沈未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緩緩動了動僵硬的身體,聲音虛弱道:“有勞嬤嬤告知。我這就起來。”
她故意動作遲緩,制造出一些細微的響動,試圖掩蓋可能存在的動靜。
周嬤嬤狐疑地又掃了一眼祠堂內部,似乎沒發現什麼異常,只不耐煩地催促:“快些吧,老奴還得回去向老夫人復命。”
“是。”沈未晞應着,艱難地用手撐地,試圖站起來。膝蓋傳來鑽心的刺痛和麻木,讓她身形晃了晃。
趁着她起身動作的遮掩,她極快地、幾不可查地朝那黑暗的角落瞥了一眼。
一片死寂。
仿佛剛才的一切對話和哭泣,都只是她的幻覺。
婉娘就像徹底融入了那片陰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未晞心下稍安,卻又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她扶着酸痛的膝蓋,一步步緩慢地朝門口挪去。
周嬤嬤退開一步,讓出通路,眼神依舊帶着審視,在她身上來回逡巡。
就在沈未晞即將邁出祠堂門檻的瞬間,周嬤嬤忽然抽了抽鼻子,眉頭皺起,狐疑地嘀咕了一句:“什麼味兒?好像有股……騷味兒?”
沈未晞腳步一頓,心猛地收緊。
是婉娘!她常年被囚禁在那陰暗角落,難免……
她立刻抬手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順勢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門框上,擋住了周嬤嬤探究的視線。
“咳咳……咳咳咳……嬤嬤見諒,”她喘着氣,聲音斷斷續續,面色蒼白如紙,“怕是染了寒氣……咳咳……這祠堂陰冷,我實在有些受不住……”
周嬤嬤嫌惡地後退了一步,仿佛怕被她的病氣過到,那點疑慮立刻被厭棄取代,揮了揮手:“行了行了,趕緊回去歇着吧,別真病倒了又惹老夫人不快!”
沈未晞低低應了聲“是”,強忍着膝蓋的劇痛和心中的波瀾,一步一步,緩慢地離開了祠堂。
當她終於踏出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重新呼吸到夜晚微涼的空氣時,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回頭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沉默巨獸般的祠堂輪廓,沈未晞的目光深沉如墨。
婉娘……
陸珩……
好,很好。
這侯府裏的髒污,比她想象的還要精彩。
她攏了攏衣襟,將眼底所有翻騰的情緒盡數斂去,只餘下一片疲憊的虛弱,在聞訊匆匆趕來的春曉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她那冰冷孤寂的正院。
夜還很長。
而她腳下的路,似乎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