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擁着雲被坐在榻上,心口仍殘留着溺水的窒痛——夢裏青冥上神離去的背影,比萬丈寒淵更冷。窗外月色正好,清輝如紗,她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天界的夜色,看看天界最高的星辰。

瓊花從未在深夜來過觀星台。夜風掠過她的指尖,三十三重天的玉階沁着涼意。她提着裙角拾級而上,卻在踏上最後一階時驀然僵住——

星河之下,青冥上神正負手而立。白衣勝雪,墨發未束,流雲般的廣袖間垂落一縷星輝。他微微仰首望着天穹,側臉被月光鍍上一層薄霜,清冷得像是九霄之上最遙不可及的寒玉。

瓊花的心跳倏地亂了。她本該悄聲退去,可夜風偏偏在此刻掀起她的衣帶,玉鈴輕響——

青冥上神回首望來。

那雙她朝思暮想的眼,比星河更深邃,比寒潭更冰涼。

瓊花怔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夜風掠過觀星台,掀起她未束的長發,也送來那人身上清冷的霜雪氣息。青冥上神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仿佛她不過是一縷偶然拂過的流雲,不值得多留半分目光。

瓊花心頭一顫,唇邊卻浮起一抹得體的淺笑。她微微垂首,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這一庭月色:“是瓊花驚擾上神觀星了。”

禮數周全,語調平穩,唯有袖中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住那一絲顫意。

夜風寂寂,星河無聲。

他沒有回頭。

從此,觀星台的玉磚記住了瓊花的腳步。

有時是沾着夜露的雲履,有時是染了桃瓣的繡鞋,總在亥時三刻輕輕踏過最外圍的玉欄。若遇上他在,她便成了月光下一尊安靜的玉雕——站在連他衣袂翻飛時都掃不到的角落,用目光丈量那道身影與星河的距離。

更多時候,這裏只有星子與風。

瓊花會輕輕撫過那道玉欄——他慣常倚靠的位置。玉質沁涼,卻因常年沾染他的靈力,在夜深時泛着極淡的銀輝。她的指尖一寸寸描摹過那些細微的紋路,像是解讀一卷無人知曉的天書。

直到某個霜重的夜。

她的指腹忽然在欄角頓住。那裏有一道極淺的痕跡,弧度清冷,像一彎被遺忘的月牙。瓊花怔了怔,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場仙宴——青冥上神執劍起舞時,劍鋒劃過的,正是這樣的弧度。

指尖不自覺地追着那道痕跡遊走。玉石的涼意滲進肌膚,卻恍惚成了他佩劍上的霜寒。她閉了閉眼,夜風掠過睫羽時,仿佛又看見那日他收劍回鞘,雪白的袖角掃過劍穗,連餘光都未曾爲她停留。

如今劍痕猶在,人卻疏離。

瓊花收回手,玉欄上那抹銀輝漸漸暗了下去,像一場無人見證的夢。

瓊花記得,青冥上神說過不喜飲酒。

於是她換着花樣帶來天界最清潤的玉露——有時是瑤池金蓮晨起時接的第一捧花露,有時是蟠桃園酸甜青桃榨出的漿水,更多時候是取三千年梧桐葉上凝結的月華,混着丹桂枝頭的星霜,在碧玉鉢中慢慢煨成琥珀色的甜漿。

她將盛着瓊漿的雲母盞擱在青玉案上,特意選了他推演星圖時不會碰到的位置。盞底壓着一片新折的瓊花瓣,露珠在瓣尖顫巍巍地懸着,像一句不敢說出口的話。

翌日再來時,雲母盞中的玉露依舊滿盈,那片瓊花瓣分毫未動地在盞底微微顫動,連朝向星軌儀的盞柄角度都與記憶裏嚴絲合縫。瓊花伸手觸碰,寒意順着指尖蔓上來——昨夜煨了整晚的溫熱,早已散盡。

她捧起雲母盞,指尖觸着冰涼的盞身,垂眸輕抿。梧桐月華凝煉的瓊漿在唇齒間化開——本該清甜的滋味,卻在舌尖轉成一絲莫名的澀意,順着喉間蜿蜒而下,最後停在心口最柔軟處,凝成一顆冰冷的星子。

破曉前的觀星台最是寂寥。

青冥上神有時會在星河將隱未隱時出現,霜白的衣袍浸着未褪的夜寒,廣袖翻卷間帶起細碎的星塵。他五指虛扣玉欄,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晨光中泛着冷玉般的色澤——那樣修長有力的手,本該執劍斬魔、拈訣布陣,此刻卻只是無意識地摩挲着欄杆上某道陳舊的劍痕。

瓊花站在廊柱的陰影裏,看着他被天風鼓動的背影。

三千青絲未束,幾縷發絲掠過他凌厲的下頜線,又被他隨手拂開。這個動作讓瓊花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場仙魔大戰——硝煙裏他也是這樣漫不經心地拂開染血的碎發,而後一劍貫穿了魔君的心髒。

而今他望着的遠方,或許蟄伏着吞噬整條銀河的力量。

晨光一寸寸漫上來,爲他鍍上淺金色的輪廓。那層光暈明明觸手可及,卻像隔着一整道天河。瓊花不自覺地向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他雪白的衣角忽然被風掀起,露出腰間懸着的那枚青玉牌。玉牌上“無情”二字猩紅如血,刺得她眼眶生疼。

有一日,瓊花終於鼓起勇氣,提着裙擺踏上觀星台的玉階。她看見上神的側臉在晨光中鍍着一層淡淡的金邊,眉宇間那道常年不化的霜痕此刻竟透出幾分寂寥。

“上神...”她輕聲喚道,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發顫,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腰間絲絛,“若是...若是需要陪伴,小仙願……”

青冥上神緩緩轉身,那雙看盡三界滄桑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恢復成一潭靜水。“本座習慣獨處。”他的聲音比天風更冷,卻在不經意間放輕了幾分,“仙子不必多慮。”

直到那抹霜白徹底消融在雲海盡頭,瓊花仍立在原地未動。

晨光漫過玉欄時,她忽然瞥見欄杆上幾道深刻的凹痕——那是青冥上神方才扣握的位置。玉石表面殘留着細微的裂痕,像被冰封的閃電,又像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情緒終於刺破完美表象,在這亙古不化的仙玉上刻下轉瞬即逝的破綻。

瓊花顫抖着撫上那些痕跡。指尖傳來的不僅是玉石的沁涼,還有未散的靈力餘威,灼得她指腹發疼。原來那看似永遠挺拔如鬆的背影,也會在無人處泄露這樣的力道;原來那雙執掌天罰的手,也會爲抓不住的東西留下印記。

這個發現讓胸腔裏那顆修煉千年的仙心突然皺縮成一團。疼痛從心竅蔓延到四肢百骸,卻擊碎了她苦苦築起的、關於他無懈可擊的幻想。

青冥上神的身影自觀星台消失後,瓊花仙子的長夜忽然變得空蕩起來。

她聽聞有仙人在藏書閣見過他——那個連月光都透不進的幽深樓閣,層層疊疊的玉簡高壘如崖,而他總在最頂層收藏上古神卷的書閣徘徊,翻閱那些記載着上古密術的玄鐵卷軸。

於是瓊花開始頻繁出入藏書閣。

她不再穿往日的煙霞紗衣,換上了便於行動的素白窄袖袍;不再熏染百花香,只讓發間別一枝能照明的夜曇。每次踏入閣中,她都故意讓玉履踏出清響,讓袖角掃落塵埃,甚至故意在書閣附近的廊柱上留下瓊花瓣——所有痕跡都像獵手布下的網,等着那只孤鶴自投羅網。

“若再相遇,”她撫摸着書閣門框上新鮮的劍痕,將花瓣按在劍痕上,“我至少該留道他再也抹不去的痕跡。”

第九十九個日夜的星光剛剛褪去,天界藏書閣的琉璃瓦上還凝着晨露。瓊花仙子立在白玉書架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溫潤的夜明珠。這是她特意從瑤池畔尋來的,珠光會折射出七彩霞暈——就像此刻,當第一縷天光穿過雲層時,那顆珠子正在她裙擺邊投下細碎的光斑。

她的目光透過雕花窗櫺,望着天邊最後一顆不肯隱去的星辰。那星辰孤零零地懸着,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明明身處三界間最珍貴的典籍之間,被萬千道法真言環繞,她卻覺得比瑤池底最孤獨的錦鯉還要寂寞。

那些懸浮的金色篆文在她眼前流轉,每一筆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癡妄。瓊花的指尖輕輕描摹着夜明珠的紋路,想起千年前星河大典上初見青冥上神的模樣。那時他站在天界最高處,白衣勝雪,眉目如畫,連天上最亮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絲甜蜜的笑意,卻又很快被一抹愁緒取代。

“若是……”她輕聲呢喃,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若是上神今日肯多看她一眼,若是他能對她展顏一笑,若是……她搖搖頭,將那些念頭壓下,卻壓不住心頭泛起的一陣酸澀。

窗外,晨風吹落一片片瓊花,有一片正落在她攤開的掌心。她怔怔地望着那潔白的花瓣,忽然想起凡間的一句詩: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不知青冥上神有一日踏過這滿是瓊花花瓣鋪就的香徑時,可會有一瞬的恍惚?可會憶起,這滿庭芳菲中,曾有個與這花瓣同名的仙子,她望向他的目光中藏滿了哀怨與期盼?若得君片刻回眸,縱使魂飛魄散,亦無憾。

瓊花嘆口氣,將夜明珠往裙擺邊又挪了挪,確保它折射出的七彩光暈能恰到好處地映在她精心裝扮的容顏上。

她今晨特意用三千年一開的瓊花露敷面,此刻肌膚瑩潤如玉,在珠光映照下流轉着淡淡的光暈。

額間一點朱砂花鈿是她用靈獸園中那只金鳳的血研磨打制而成,殷紅如血,襯得她眉眼愈發精致如畫。

唇上抹的是王母所賜的霞色胭脂,據說用朝霞第一縷光芒煉制而成。她對着夜明珠的光暈抿了抿唇,那抹霞色便如活了一般,在她唇瓣上輕輕流動。

最用心的是這身衣裳——用九重天上的雲霞織就的留仙裙,裙擺上繡着暗紋的並蒂蓮,每走一步,那些蓮花就像在水中輕輕搖曳般活了過來。腰間束着一條綴滿星河的玉帶,玉帶上的鈴鐺是用月宮桂樹的露珠凝成的,走動時會發出清越的聲響。

她對着珠光整了整衣襟,連袖口褶皺的角度都要調整到完美。她要把每一處細節都精心設計,既要顯得自然,又要讓青冥上神在驚鴻一瞥間,能念念不忘這個雖站在黯然失色的萬千古舊典籍間,卻被七彩光暈籠罩的仙子。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藏書閣的入口,那裏空蕩蕩的,只有晨風卷着幾片落花打着旋兒。九十九個日夜的等待,讓她的心像被細密的針扎着,又疼又癢。可只要想到青冥上神可能出現在這裏,想到他或許會對她展露笑顏,那疼痛中又泛起一絲隱秘的甜蜜。

“他今日會來嗎?”她輕聲呢喃,指尖輕輕撫過發間的步搖。那支步搖是她特意打造的,墜着的明珠會在走動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極了凡間少女心中所藏的隱秘的喜悅。

藏書閣外忽有清風拂過,攜來一縷幽冷的雪鬆香——那氣息清冽似初雪壓枝,又帶着幾分月照幽篁的冷寂。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似竹節拔新,讓懸在檐角的青銅風鈴輕輕一顫,發出空靈的聲響。

瓊花指尖驀地一顫,手中一本古籍滑落,在青玉磚上敲出清越的聲響,她趕緊撿起來,與旁邊其他書籍一起都抱在臂彎中,她知道,是他來了。她數着腳步聲臨近,在第六塊青玉磚的位置突然轉身——

“青冥上神安好。”她盈盈下拜時忽然足尖一軟,懷中的《太乙金華》《玉清金鑑》幾本典籍譁啦啦傾瀉而下。按照常理,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定能瞬移相扶——屆時她便能借着慣性跌進那襲繡着北鬥紋的白衣裏,或許還能觸到他腰間懸着的、尚帶體溫的龍紋玉佩......

瓊花光是想象着可能發生的觸碰,便覺耳尖發燙。那縷始終縈繞在他衣襟間的雪鬆冷香,此刻仿佛已沁入她的五髒六腑。

那雙素雪雲紋靴在她眼前凝滯了半息。清冽的雪鬆香已纏繞上她的鬢角,可預料中的溫暖臂彎卻成了虛妄。瓊花倏然抬眸,只見青冥上神廣袖翻飛如鶴翼舒展,衣袂流轉間已退至三尺之外。她整個人猝不及防跌在冰涼的青玉磚上,九轉流光步搖應聲斷裂,四散的珍珠滾過那人纖塵不染的靴邊。

“仙子當心。”青冥上神的聲音像隔着萬年寒冰傳來。瓊花趴在地上,能清楚地看見對方衣擺上銀線繡的錦繡祥雲紋路,此刻正隨着他的退後微微晃動。

藏書閣裏傳來幾聲壓抑的輕笑。瓊花耳尖發燙,強撐着儀態起身時,發現最珍視的留仙裙竟被古籍鋒利的金角劃破了一道口子。她咬着唇看向青冥上神,對方卻只是負手而立,眸中映着天光,澄澈得仿佛能照見她所有的心思。

“可否勞煩上神……”她站起身捋捋裙擺,隨即指着散落滿地的竹簡,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顫音,望向青冥上神。幾個值守的小仙娥已經好奇地探頭張望,這正是她想要的場面——衆目睽睽之下,任誰都不好拒絕落難仙子的求助。

青冥上神忽然抬手,瓊花心跳漏了半拍,卻見對方只是凌空畫了道符咒。霎時間所有古籍自動飛回她懷中,連那卷《太乙金華》都端端正正疊在最上方。他袖間帶起的清風掠過她面頰,一絲雪鬆香在她鼻端隱約飄過。

“仙子已修得三千五百載道行。”青冥上神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在空曠的藏書閣激起回音,“拾取書卷這等微末小事,實在不必如此作態。”

瓊花頓時僵在原地,臉頰發燙,懷中古籍也突然變得重若千鈞,那些燙金的標題仿佛都在嘲笑她:《清靜經》《無爲法》《守真訣》……每本都在諷刺她的處心積慮。步搖墜下的玉珠滾到青冥上神腳邊,被他靴底碾碎成齏粉。

“小仙……受教了。”她勉強維持着嘴角的弧度行禮,廣袖下的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轉身時,她瞥見廊柱後幾個偷看的仙侍慌忙低頭,似乎剛才她們正交換彼此的眼神,那眼神中分明有嘲弄之意。

走出藏書閣的瞬間,她便捏碎了袖中的夜明珠,任由七彩光屑從指縫漏下。遠處傳來幾聲渾厚的轟鳴聲,那是每日晨議開始的鍾聲。瓊花凝望着青冥上神漸行漸遠的背影,眼底浮起一層薄霧。

近來,瓊花仙子總愛獨自倚在觀雲台的白玉欄杆上。這裏是三十三重天離塵世最遠的地方,雲霧在腳下翻涌,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星辰。她素手輕撫欄杆上被天風磨得溫潤的雲紋,目光卻始終鎖着下方那條蜿蜒的花徑——那是青冥上神往返藏書閣的必經之路。

每當天際泛起魚肚白時,她便會不自覺地攥緊袖角。如果有一抹霜白的身影出現在花徑盡頭,她會連呼吸都變得極輕極緩,生怕驚散了晨風中的雪鬆香。有飛絮沾在她輕顫的睫毛上,她卻舍不得眨眼,生怕錯過那人萬一抬首的瞬間。

“上神現在無心風月,可萬一……”她將臉頰貼在冰冷的玉欄上,呵出的白霧模糊了視線,“萬一哪日他忽然抬眼,對我笑了呢?”這個念頭像毒藥般在她心底發酵,連寒風吹散她的發帶都不曾察覺。

一日暮色四合時,瓊花正倚着觀雲台的玉欄出神,忽聽得身後傳來“咯咯”的笑聲。轉頭便見個約莫凡人孩童模樣的小仙童,頭頂扎着兩個荷葉髻,頸間金鈴隨着蹦跳叮當作響——正是與東海老龍王私交最好的仙鶴童子。

“瓊花快看,我新得的寶物。”童子獻寶似的舉起一面鎏金纏枝紋的寶鏡,鏡緣還沾着未幹的海水氣息,“前日與老龍王打雙陸,他輸給我的梵天鏡,據說這是仿着窺天鏡造的呢!”他得意地晃着腦袋,發間插着的孔雀翎羽掃過瓊花衣袖。

見瓊花興致缺缺,童子索性將冰涼的鏡面貼進她掌心:“你看看!可神奇了,只要有一絲靈力……”話音未落,鏡中突然閃過七彩霞光,驚得枝頭棲息的青鸞都撲棱棱飛了起來。

瓊花心頭猛地一顫,指尖下意識撫上腰間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這枚玉佩已被她摩挲了千年,邊緣都泛着柔和的光澤。當年她修練玉清真經時思緒繁雜,靈力逆行險些魂飛魄散,是青冥上神及時出手相救。他的手掌輕輕覆上她顫抖的肩頭,溫潤的靈力如清泉般涌入她狂暴混亂的經脈。那一瞬,她聞到了他袖間清冽的雪鬆氣息,感受到他指尖傳來的溫度。他飄然離去後,她肩頭衣料上卻還有一絲殘留的靈力,如晨露般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暈。

後來瓊花尋遍三十三重天,才找到這塊能封存靈力的昆侖羊脂玉。她日夜以自身靈力溫養,將那縷珍貴的雪鬆氣息小心引入玉中。千年歲月裏,每當思念難抑,她就會輕輕摩挲這枚玉佩,久而久之,玉面竟被她撫出了一道淺淺的凹痕,宛如月牙。

瓊花顫抖的指尖從羊脂玉中引着出那絲靈力,淡金色光絲剛剛觸及鏡面,整面鎏金寶鏡突然劇烈震顫起來。鏡中寒芒暴漲,青冥上神執劍的身影如皎月破雲而出,青霜劍的寒光劃破長空,一只猙獰巨獸轟然倒地。漫天煙塵中,一個滿身血污的少女狼狽地掙扎坐起,他的目光,那永遠如霜雪般清冷的目光,竟凝在那少女仰起的臉龐上。

少女額間那點朱砂,紅得像瑤池畔新折的珊瑚枝,又像是瓊花此刻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珠。鏡中畫面突然劇烈晃動,原來是瓊花的手抖得太厲害。“啪”的一聲脆響,寶鏡墜落在玉台上,裂痕如蛛網般蔓延開來。

“我的梵天鏡!”仙鶴童子撲到碎片上,哭喊着去抓瓊花的裙角,“瓊花,你賠我!這可是我新得的寶貝。”

瓊花卻恍若未聞。她怔怔望着鏡中最後的殘影——青冥上神伸手扶起那個少女時,袖口似是撫過那一抹朱砂顏色。一滴清淚無聲墜落在鏡面裂縫裏,將破碎的畫面洇成模糊的漣漪。

後來天界傳聞,玄夜星君捉了兩個偷仙果的小妖送去斬妖台,青冥上神親自去斬妖台解圍,放了她們。當時,瓊花正在瑤池邊修剪花枝,這消息隨着一陣東風飄入耳中。她手中的金剪突然一頓,剪斷的瓊花枝“啪嗒”落在雲磚上。

“聽說那小花妖額間一點朱砂,燦若朝霞呢……”仙娥們的竊竊私語如附骨之疽,瓊花的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珠,殷紅的血珠順着掌紋蜿蜒而下,滴在雪白的瓊花瓣上。

她盯着那刺目的紅,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驚飛了棲在枝頭的青鸞,震落了滿樹瓊花。原來千年來,她珍藏的那縷靈力不過是自作多情;原來他對她的癡心無動於衷,卻能爲一個小妖親赴斬妖台;原來他並非無情,只是對她無情罷了。

血珠滴答滴答落在雲磚上,每一滴都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用這染血的手去觸碰那燦若朝霞的朱砂,那朱砂會不會被碎成齏粉?

直到那日,她親眼見到了那個我見猶憐的小妖。

那日,瑤池畔的晨霧還未散盡,瓊花便看見那個額間綴着朱砂的小妖立在靈霄山門外。小妖雙手捧着一個錦盒,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白,卻仍執拗地想讓守門天兵爲她通傳:“我真的是有東西要給青冥上神……”

瓊花攥緊的手心被指尖扎的生疼。那小妖仰臉說話時,眼中盛着的傾慕幾乎要溢出來——仿佛青冥上神是這三界中唯一會垂憐衆生的神祇。可瓊花比誰都清楚,那位曾對她冷眼旁觀的上神,連西王母的壽宴都懶得賞臉,又怎會在意這等微末小事?

那她當然要替她轉交給青冥上神了,她要讓青冥上神一輩子也收不到這些禮物才好。

隨手處置了那小妖送來的東西之後,瓊花心頭的恨意卻如附骨之疽,越發蝕心灼肺。

轉過蟠桃林的僻靜處,瓊花突然抓住自己腕間的南海珍珠鏈。顆顆圓潤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光,就像她這幾百年來,夜夜在觀雲台上呵氣成霜等來的癡念。“啪”地一聲,金絲絞斷,十八顆珍珠墜入雲海,有幾顆在墜落時反射出七彩光暈,恍若她那些未曾說出口就已然破碎的綺夢。

天界的仙人試煉報名處,三界衆生擠成一鍋沸騰的粥。

一聲清亮的“靈兮”穿過大殿,瓊花執筆的手忽地一頓,墨汁在名冊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烏雲。她驀然抬首——

玉階之下,那個額間點着朱砂的小妖正仰着臉。柳色羅裙被天風掀起漣漪般的褶皺,發間那支木芙蓉隨着她轉身的動作化爲一道翠色流光。小妖突然回首,額間那點朱砂在晨光中灼灼如焰,恰似千年前的星河大典上,那盞被仙娥偶然打翻的琉璃燈濺在青冥上神袖口的燈花。

瓊花手中的狼毫筆“啪”地折斷,斷刃扎進掌心卻渾然不覺。她看着靈兮提起裙擺奔向試煉台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若用三昧真火焚盡這身柳色羅裙,那點朱砂是否還能紅得更刺目些?

幾千年來,這方試煉台見證過多少驚才絕豔的仙苗,卻從未有哪個小妖敢來玷污這片聖地。瓊花看着靈兮踮腳去夠報名玉簡的模樣,忽然想起人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撲火飛蛾。

“有意思。”她垂眸輕笑,筆尖在名冊上勾出一道殷紅的痕跡,恰似那日瑤池畔滴在雪白瓊花上的點點豔紅。殿外傳來司命星君的聲音:“花妖靈兮,開始試煉——”每個字都像冰錐扎進她耳中。

仙人試煉場上,瓊花親眼看見青冥上神是如何注視着靈兮的。當那個小花妖通過心性考驗時,他竟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半步——這個細微動作像尖刀般扎進瓊花心裏。她精心設計的陷阱被青冥上神當衆揭破時,五十道驅神鞭抽碎的何止是她的仙骨,更是千百年來她所有的幻想。

“爲何偏偏是她?”受刑後的瓊花趴在雲床上嘶喊,手臂上,藥童剛塗上的玉肌膏被她滴落的淚水沖出一道道溝壑。窗外飄來的瓊花瓣落在她血跡斑斑的背上,頃刻就被染成淒豔的紅色。

在一片蟠桃樹的陰影中,瓊花斜倚着一顆蟠桃樹,指尖捻着一片剛摘下的花瓣。她看着靈兮又一次被攔在青冥殿外,那小妖的手慢慢垂落,連額間的朱砂都黯淡了幾分。

“上神正在閉關。”仙童的聲音像淬了冰,靈兮踉蹌後退時,發間的木芙蓉簪磕在天香木的木欄上,“咔”地斷成兩截。

瓊花幾乎要輕笑出聲,她將桃花花瓣放在掌心,幾番蹂躪之下,花瓣的殷紅汁液染紅掌心,瓊花看着,卻甚是滿意。回到瓊華宮,她召來座下最伶俐的百靈鳥精:“去告訴司膳坊的仙娥,就說……”她撫着鳥兒的羽毛輕聲道,“那個花妖日日糾纏,害得上神不得不封了殿門。”

謠言像瘟疫般蔓延。很快,靈兮走過的地方總有仙侍指指點點:“瞧,就是她……”

“聽說連玄夜星君都看不下去……”

“青冥上神何等尊貴,她一個小花妖竟敢胡來,藐視天庭……”

瓊花站在雲端俯視這一切,看着靈兮漸漸低垂的頭,看着紅玉憤怒卻無處發泄的模樣。她撫摸着腰間曾經封存過青冥上神一絲靈力的羊脂玉佩,覺得連那玉佩似乎也變得溫暖了起來。

瓊花倚在瑤池玉欄邊,正悠然品着瓊漿,忽然聽見留音石中傳來試煉台上的喧譁聲。

原來是那小妖靈兮站在衆仙面前,雙手輕抬,周身靈力便如潮水般涌動,瞬間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直沖雲霄。顯而易見,她的靈力深厚無比,衆仙見狀,無不屏息凝神,心中暗自驚嘆。

她聲音清亮,不卑不亢:“若我真如謠言所說那般不堪,又怎會被天界選中?”

四周仙家紛紛低語,連素來嚴苛的玄夜星君都微微頷首。瓊花手中的玉盞悄無聲息地裂開一道細紋。

“確實,若真是糾纏不休,青冥上神怎會容她參加試煉?”

“我看是有人眼紅她天賦異稟……”

“噓,慎言!”

瓊花仙子站在雲海邊緣,纖長的手指緊緊攥着,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在雲磚上綻開刺目的紅梅。她死死盯着靈兮——那小妖站在光裏,額間朱砂如焰,而自己卻仿佛被推入陰影之中。她眼中閃爍着不甘的光芒。天界的風拂過她精致的面龐,卻吹不散她心頭的怨恨。

自從那個小花妖出現在天界,一切都變了。青冥上神的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冷漠疏離,而是時不時流露出她從未見到過的溫柔。瓊花清楚地記得那天在試煉場上,青冥上神看向靈兮的眼神——那分明是一個男人心動的眼神,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視凡塵螻蟻的目光。

瓊花仙子斜倚在玉欄邊,她覺得那五十道驅神鞭留下的傷痕仍在隱隱作痛——那是滲入神魂的痛,每一鞭都如烈焰灼心,又如寒冰刺骨,痛得她幾欲發狂。

“一百鞭……他竟要打我一百鞭……”瓊花眼中翻涌着扭曲的恨意,唇邊卻扯出一抹森然冷笑。若非天帝開恩用盡壓力讓青冥上神減刑,她怕是早已神魂俱裂。而這一切,全因那個卑賤的小花妖!

她猛地攥緊手中瓊花,嬌嫩的花瓣在她掌心被碾碎,汁液染紅了指甲,宛如鮮血。“青冥……你因爲她竟如此對我……青冥……”她低聲呢喃這個名字,舌尖嚐到一絲腥甜——原來是不自覺咬破了唇。

記憶如毒蛇般纏繞心頭:那個永遠清冷疏離的青冥上神,竟爲一個小妖失了分寸。他看靈兮的眼神,他爲靈兮擊傷巨猙獰獸,他從斬妖台上親自帶走靈兮,他力排衆議也要定她的罪……每一幕都如尖刀,剜得她心頭血肉模糊。

“既然傷不了你的名聲……”瓊花鬆開手,任由殘花墜入雲海。她忽然低低笑起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卻透着刺骨的寒意,“那便毀了你的神魂,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她信步走向自己的瓊花閣,衣袂翻飛間帶起陣陣香風。途經的小仙娥們紛紛行禮,卻在她走遠後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方才瓊花仙子那一瞥,竟讓她們如墜冰窟。

閣內,瓊花揮退所有侍從。她取出一面古老的銅鏡,指尖輕劃,鏡面泛起血色波紋。這是她私藏的禁器“蝕魂鏡”,能隔空咒殺生靈,代價是施術者折損三千年修爲,便是她的修爲,也才區區三千五百年。

“值得。”她對着鏡中自己扭曲的倒影輕語。鏡面漸漸浮現靈兮的身影——那小花妖正在桃林中修煉,眉間朱砂鮮豔如血,笑容純淨得刺眼。

“蝕魂鏡”噬魂需要以鮮血爲引,瓊花正要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臂彎,忽又停住。她倚在瓊華閣的窗前,指尖輕輕摩挲着碎裂的靈石粉末——那是她在仙人試煉第三關中偷偷施法駕馭妖獸群時所用的靈石,後來被靈兮變幻出的鳳凰虛影擊碎成齏粉。“鳳凰虛影?”她眯起眼睛,仔細回憶當時的場景。

靈兮被妖獸群圍攻,紅玉已經力竭倒地,眼看就要被撕碎。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靈兮忽然伸手抓住那塊操控妖獸的靈石,她全身靈力爆發,卻仍無法擊碎它。那時,瓊花親眼所見——靈兮身後驟然浮現一道璀璨的鳳凰虛影,金紅色的羽翼展開,振翅長鳴,一擊便將靈石轟成齏粉!

後來,在搶奪靈源之核時,靈兮面對妖獸王,再次力有不逮。可就在生死關頭,她吸收了鳳凰羽扇的靈力,而後鳳凰虛影再現,熾烈的火焰席卷而出,妖獸王哀嚎着化爲灰燼。

“鳳凰虛影……”瓊花低聲呢喃,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她又想起前幾日聽到的傳聞:一個小仙子親眼看見靈兮爲一只被毒物咬傷的靈獸療傷。她割破手腕,以血喂之,靈獸傷口處的毒液竟瞬間消散。而後,她又以自身靈力爲靈獸療傷,靈獸的傷口竟在頃刻間愈合。

瓊花眸中精光一閃,廣袖翻卷間已化作一道流光直掠藏書閣。玉足踏雲不過瞬息,素手掐訣便破開千年禁制,那卷記載上古血脈的玉簡自萬千典籍中飛入她掌心。

“鳳凰族血脈者,危難之際,鳳凰虛影護體,可破萬法。”

“龍族血脈者,血可解百毒,靈力可愈傷。”

“若兼具鳳凰與龍族血脈者,可破萬物,解百毒,然至要之事則爲……”瓊花的手指停在最後幾個字上,瞳孔驟然收縮——

“誅殺魔神。”

“原來如此……”瓊花緩緩合上古籍,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鳳凰族早已滅族,龍族血脈雖存,但兼具兩種血脈的修仙者,幾乎不可能存在。可靈兮——她不僅擁有鳳凰虛影,血可解毒,靈力可愈傷……

她可能是僅存於世的兼具鳳凰與龍族血脈的修仙者,原來——她就是那個傳說中能徹底殺死魔神的存在!

瓊花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空蕩的藏書閣內回蕩,驚得窗外靈鳥四散飛逃。

“真是天助我也!”她眼中閃爍着瘋狂的光芒,“魔族尋了幾千年的目標,竟然就在天界!”

她緩緩站起身,指尖輕輕敲擊着書案,笑容越發陰冷。

“我何必親自動手呢?”她低語,“魔族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我只需……告訴他們她在哪兒。”

她輕輕拍了拍手,仿佛已經看到靈兮被萬千魔族圍攻、撕碎的場景。

“靈兮啊靈兮,既然這些謠言奈何不了你……”她輕笑着,眼中盡是扭曲的快意,“那就在青冥出關前,讓你這只小鳳凰永遠消失好了。”她的指尖凝聚出一道隱秘的傳音符,化作流光飛向三界交界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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