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年，林悅像只離巢雛鳥，懵懂又堅定地把人生塞進8人間的鐵床。流水線的轟鳴，宛如命運的復雜樂章，藏着無數打工妹不爲人知的秘密。招工啓事上數字旁，是她反復描的碎花裙圖案，像火車上塗亮片指甲女孩的裙子，美麗卻遙不可及，恰似“水中月，鏡中花”。
上班沒多久的一個深夜，加班燈光昏黃。組長王金發瞅見林悅獨自在工位，便湊過來，嬉皮笑臉地說：“林悅啊，你剛從學校出來，青春靚麗，在這流水線幹活太屈才了。跟了哥，以後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林悅眉頭緊皺，嚴肅回應：“組長，我來這是上班的，請您別再說這些不合適的話。”王金發卻不死心，繼續靠近：“哎呀，你這小丫頭別固執，哥是真心對你好，好處少不了你的。”林悅憤怒地瞪着他，大聲說道：“請您自重！您和我舅舅，應該是多年的同事了。”林悅想，聰明人，應該點到及止。說完轉身快步離開，王金發在原地氣得臉色鐵青，暗暗想着要給她點苦頭吃。
有天，舅媽在更衣櫃貼的便籤，被焊錫膏黏住半邊，隱約能看到“周日早九點 市集等你” ，落款處洇開的油漬，像她垂在烙鐵旁的秀發，寫滿生活滄桑。後來林悅才知道，總在車間罵人的倉管舅舅，偷偷給她飯卡多充200塊；總說“趕工”的舅媽，提前半月就量好她的鞋碼藏在工作手冊裏。這份愛藏在油污裏，如春雨潤物，無聲卻深情。
林悅在流水線的工作，如同永不停歇的苦役，單調又疲憊。每天重復着機械的零件組裝動作，一天下來，雙腿酸痛得像灌了鉛，回到狹小出租屋，累得動都不想動。但林悅明白，“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只有提升自己，才能改寫命運。
上班兩周後的一個星期天中午，舅媽看着林悅的牛仔褲，心疼地說：“悅悅，這麼熱天還穿牛仔褲，多難受。今晚不加班，舅媽帶你買涼快裙子。”林悅心裏頓時糾結起來，她深知無功不受祿，怎能平白無故要舅媽的東西。可媽媽曾叮囑她，外婆走得早，是媽媽含辛茹苦拉扯大兩個舅舅和姨媽。這次來舅舅這兒，舅舅一家肯定會多有照顧，讓她別矯情，照單全收，以後有能力了再還。畢竟人情就是建立在你來我往中，要是沒了來往，感情反而淡了。
林悅猶豫後小聲說：“舅媽，我沒錢。從家出來時爸媽給600元，車旅費花了400多，得留着應急。”舅媽輕輕拍她的手：“傻孩子，舅媽帶你去，不要你花錢。你正是愛美的年紀，別委屈自己。”林悅咬了咬嘴唇，最終點了點頭。
晚上，舅媽帶林悅到服裝店。店裏衣服五顏六色、款式多樣。舅媽仔細挑選，選中一條淡藍色碎花連衣裙，裙擺輕盈，領口繡着小花，宛如春天盛開的花朵。舅媽拿給林悅：“悅悅，試試這條，肯定適合你。”說着，舅媽布滿燙疤的手指撫過領口的雛菊繡花。林悅拿着裙子走進試衣間，換上後站在試衣鏡前，她都快認不出自己了。工裝褲換成了飛揚的裙擺，防靜電手環變成了纖細銀鏈，那是舅媽趁她試衣時偷偷系上的。“舅媽，這太貴了……”林悅看着價籤上的三位數，聲音發顫。“噓——”舅媽從蛇皮袋裏掏出發皺的塑料袋，“你舅舅上個月多撿了兩筐廢電路板，能給咱悅悅買條漂亮裙子，值了。”在收銀台旁，林悅看着舅媽數錢，她的小指永遠蜷曲着，那是十年前被沖床軋過留下的舊傷。每數一張錢，那根小指就微微顫抖一下，林悅心裏一陣酸澀，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讓舅舅舅媽過上好日子。林悅紅着臉，眼裏閃爍着感動的淚花。買好兩條裙子，舅媽還給林悅買了兩雙鞋子。林悅將不破舊的鞋子扔進垃圾桶的那一段，她想，她該和以前的自己好好告個別了。
然而，因爲拒絕了組長王金發，林悅很快就嚐到了苦頭。原本流水線女員工打掃廁所是一人一天，林悅打掃完，王金發卻故意挑刺：“林悅，你這打掃得不行，到處是污漬，罰你再掃一周！”林悅委屈地解釋：“組長，我按要求仔細清理了每個角落。”王金發卻冷笑：“我說沒掃幹淨就是沒掃幹淨，別頂嘴，不想幹就滾蛋！”林悅只能默默拿起工具重新打掃。
在掃廁所的日子裏，林悅在工具間發現一本廢棄的《機械原理》教材。雖書頁泛黃還有蟑螂痕跡，但她如獲至寶。她深知想成爲技術工，就得懂機器運作原理，這書或許是改變命運的契機。她掏出記賬本，一筆一劃抄錄公式，每抄一個，都仿佛看到未來的希望。
與此同時，林悅利用午休和下班後的時間，如飢似渴地閱讀工廠技術資料。遇到不懂的，她鼓起勇氣向技術工人請教。一開始，有些工人覺得她一個流水線普工學這些沒用，不太搭理她。但林悅不氣餒，總是帶着真誠笑容和虛心態度一次次詢問。慢慢地，一些善良工人被她的堅持打動，開始給她講解技術要點。她也會向舅媽請教技術問題，舅舅管倉庫不懂這些，舅媽雖寡言少語，但每次都認真回答。
時光匆匆，發工資的日子到了。車間裏彌漫着一股別樣的氣氛。“林悅保底加加班費，一共3586.5元！”組長王金發扯着嗓子喊道，把工資條重重地拍在正在運轉的傳送帶上，工資條一角的油墨不小心蹭到了剛包裝好的電路板上。林悅左手迅速抓起工資條，右手的鑷子精準地夾起電阻，熟練地繼續手頭的工作，這單手操作法可是她辛苦練了兩周的成果。“謝……”林悅剛說出一個字，就被防塵口罩把聲音悶了回去。王金發卻順勢按住她的肩頭，不懷好意地說：“小悅啊，晚上哥請你去吃大餐，怎麼樣？”他的食指在工資條上的數字上曖昧地畫着圈，嘴裏呼出的機油味讓林悅一陣惡心。“組長，不用了，我晚上還有事。”林悅皺着眉頭，試圖掙脫王金發的手。“喲，給你臉了是吧？別不知好歹。”王金發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就在這時，質檢員老周大聲喊道：“組長！三號線貼片機又卡了！”林悅趁機躲進工位陰影裏，把工資條塞進工裝內袋。隔着布料，她摸到裏面用圓珠筆描的碎花裙草圖，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裙子，和火車上那個亮片指甲女孩穿的一模一樣，“霓裳非本意，勞作寄情思”，這條裙子承載着她對美的向往。她在二手市場花很少的錢買了一台舊電腦。這電腦運行速度很慢，但對她來說是無比珍貴的學習工具。
每天晚上下班後，林悅就坐在電腦前，跟着網上教程學習。從最基礎的打字、文檔編輯，到復雜的表格制作、數據處理，她一點點摸索，常常學到深夜。一開始用拼音打字，她只會用左右手的食指點，舍友們見狀，笑着打趣：“林悅，又要開始練你的一指神功啦？”林悅笑笑，不怎麼說話，繼續專注練習。她實在沒時間社交，工作三班倒，一個多月了，連宿舍同事都認不全。她眼睛累得布滿血絲，手指也因長時間操作鼠標和鍵盤而酸痛，但從未想過放棄。
有一天，王金發又來找林悅的麻煩。“這批貨今晚必須趕完！”他把生產單甩在林悅面前，肥厚的指節用力敲着“緊急出口”標志，“你留下加班。”外面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砸在廠房的鐵皮頂上，流水線旁只剩下林悅一人。“小悅啊……”王金發帶着酒氣貼了上來。林悅察覺到危險，猛地轉身，抓起熱熔槍，按下開關，160℃的膠絲噴了出來，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屏障。“組長，我在跟舅媽視頻學焊點檢測。”林悅舉起正在通話的手機，大聲說道。王金發見狀，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經歷了這件事，林悅沒有被嚇倒，反而更加堅定了學習技術的決心。她不僅跟着維修組的李師傅學習各種技術，還利用業餘時間在電腦上學習繪圖軟件。林悅抱着二手電腦沖進倉庫時，舅舅正在清點廢舊電機。看到屏幕上的AutoCAD界面，舅舅默默推過來一摞硬紙板，展開後是帶精確刻度的自制數位板。“你舅媽……”舅舅撓着花白鬢角，“她給服裝廠裁過版，知道這對你有用。”晨光穿透油污的玻璃窗，林悅發現舅舅的工作證掛繩是用碎布條拼的，正是她那條被王金發故意剪壞的舊裙子。“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林悅的眼眶溼潤了，她深知身邊這些人的默默付出和支持，也更堅定了要在這條充滿挑戰的道路上勇敢走下去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