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西北角的校場,在冬日肅殺的寒風中更顯空曠寂寥。地面夯實的黃土被凍得硬如鐵石,殘留着幾道車轍印和凌亂的馬蹄印。幾排兵器架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槍戟刀劍大多鏽跡斑斑,落滿了灰塵。空氣中彌漫着枯草、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牲口糞便氣味。
張銳裹着那件舊棉袍,站在校場邊緣,臉色依舊蒼白,但身姿已不復往日的佝僂。他平靜的目光掃過場中稀稀拉拉站着的幾十個家丁護院。這些人大多身材粗壯,眼神或油滑、或凶悍,穿着臃腫的棉襖,懶散地站着,交頭接耳,不時投來或鄙夷、或好奇、或帶着惡意的目光。顯然,他們是被臨時召集來看“熱鬧”的。
校場正北面搭起了一座簡易的涼棚。嫡母王氏端坐正中,裹着厚厚的貂裘,手裏抱着暖爐,臉上掛着矜持而冰冷的笑容。嫡兄張世澤站在她身側,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箭袖錦袍,腰懸鑲玉寶劍,意氣風發。他看向張銳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即將被踩死的蟲子,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殘忍。張旺如同一條忠實的鬣狗,弓着腰侍立在張世澤身後,那雙獐目裏閃爍着陰毒的快意。
張世澤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拔高,帶着做作的“兄友弟恭”:“三弟啊!父親大人即將凱旋,闔府上下,無不歡欣鼓舞!爲兄想着,我張家世代簪纓,以武傳家,值此良辰,當在校場演武,一展我張氏兒郎的英姿!三弟你身子骨弱,本不該勞煩,但父親最重家族子弟的武勇……做兄長的,總得給你個在父親面前露臉的機會不是?”
他話音一轉,笑容變得陰冷,指向校場中央一個如同鐵塔般矗立的身影:“這位是府上護衛教頭,孫德茂孫師傅!一手‘纏絲擒拿手’在京師也是響當當的!三弟你只需在孫師傅手下走上幾招,讓父親看看你的‘膽氣’和‘根基’,便算盡了心意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場中那人身上。
孫德茂!身高八尺開外,膀大腰圓,隆冬時節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褐色勁裝,虯結的肌肉塊塊墳起,幾乎要將衣服撐裂。他臉上橫肉叢生,一道刀疤從左眼角斜劈至嘴角,更添幾分凶戾。此刻,他正活動着脖頸,發出咔吧咔吧的脆響,一雙環眼如同餓狼般死死盯住張銳,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露出焦黃的牙齒。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位國公府的少爺,而是在打量一塊砧板上的肉!
寒意,並非來自北風,而是從在場每一個家丁護院的心底升起。誰不知道孫德茂?此人凶名在外,出手狠辣無情,是張世澤手下頭號惡犬!讓他來“指點”病弱的三少爺?這分明是要借機下死手!王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張世澤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期待。
張銳的目光,卻並未在孫德茂身上停留太久。他敏銳地捕捉到,在涼棚側後方的陰影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那身影並不魁梧,裹着深灰色的不起眼鬥篷,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安靜地立在那裏,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塊石頭,但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氣息,卻隱隱彌漫開來,連喧囂的家丁們都下意識地收斂了幾分。
英國公!他竟然提前回府了,而且選擇了如此隱蔽的方式旁觀!張銳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瞬間冷卻下來。這場“演武”,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羞辱或廢人,而是一場在國公默許(至少是觀望)下的生死局!孫德茂就是張世澤遞過來的刀,而國公在看的,是他這把刀夠不夠鋒利,值不值得留下!
沒有退路了。
“三少爺,請吧!”孫德茂聲如洪鍾,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他隨意地站在那裏,雙臂抱胸,渾身破綻百出,顯然根本沒把眼前這個風一吹就倒的少年放在眼裏。
張銳沒說話,默默脫下臃腫的舊棉袍,露出裏面同樣單薄的夾襖。寒風瞬間穿透衣物,刺入骨髓。他活動了一下手腳,動作緩慢而僵硬,像是不堪重負。這副孱弱的模樣,引得周圍家丁們發出一陣壓抑的嗤笑。
“三弟,別怕,孫師傅下手有分寸的!”張世澤在涼棚下揚聲“鼓勵”,聲音裏的惡意幾乎要溢出來。
張銳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他一步一步,走向校場中央,走向那座散發着血腥氣息的鐵塔。每一步踏在凍土上,都發出輕微的聲響,如同走向斷頭台的鼓點。
距離還有三步。
孫德茂動了!沒有試探,沒有花哨,就是最直接、最野蠻的撲殺!他龐大的身軀如同出閘的猛虎,帶起一股腥風!蒲扇般的大手張開,五指如鉤,帶着撕裂空氣的呼嘯,直抓張銳的脖頸!這一抓,若是抓實了,足以捏碎喉骨!他臉上橫肉抖動,眼中是嗜血的興奮——大少爺許諾的五十兩雪花銀,就在眼前!
驚呼聲四起!涼棚下,王氏的嘴角勾起,張世澤眼中精光爆射!陰影中的英國公,身形似乎微微前傾了一瞬。
電光石火間,張銳動了!不是後退,不是格擋,而是迎着那致命的爪影,猛地矮身、前沖!動作如同鬼魅般迅捷,與剛才的僵硬判若兩人!他仿佛主動將自己送向孫德茂的懷中!
孫德茂一愣,獰笑更盛,變抓爲抱,粗壯的雙臂如同鐵箍般狠狠合攏!他要將這不知死活的小崽子直接勒斃在懷裏!
就在那鐵臂即將合攏的瞬間,張銳的身體如同沒有骨頭的遊魚,貼着孫德茂粗壯的手臂內側,以毫厘之差滑了進去!同時,他右手並指如刀,快如閃電,精準無比地戳向孫德茂右腋下極泉穴!那是人體神經叢密集之處,更是現代格鬥術中標注的“死點”之一!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戳破敗革的聲響。
孫德茂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和麻痹感,如同高壓電流般從腋下瞬間傳遍整條右臂!他那足以勒死奔馬的右臂,竟然在刹那間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垂落下來!
“呃!”孫德茂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悶哼,巨大的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失衡而晃了一下。
機會!
張銳眼中寒芒一閃!他如同附骨之疽,身體緊貼着孫德茂因右臂麻痹而露出的空門,瞬間切入其內側!左手手肘如同蓄滿力量的攻城錘,借着擰腰轉胯的全身爆發力,毫無花哨地狠狠頂向孫德茂左胸下方、心窩稍偏的位置——劍突!
“砰!”
又是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孫德茂那身虯結的肌肉,在這凝聚了全身力量、精準打擊脆弱點的肘擊面前,未能提供足夠的防護!他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弓,眼珠瞬間充血凸起,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心髒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中,劇痛和窒息感讓他眼前發黑!
這兔起鶻落的兩擊,發生在呼吸之間!快得讓所有人眼花繚亂!
剛才還在嗤笑的家丁護院們,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張大了嘴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涼棚下,王氏臉上的笑容凝固,張世澤得意的表情徹底碎裂,化爲難以置信的驚愕。陰影中的英國公,帽檐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場中那道瘦削的身影!
孫德茂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凶徒,劇痛和羞辱徹底點燃了他的凶性!他強行壓下胸口的翻江倒海和右臂的麻痹,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左拳帶着畢生的凶悍和力量,如同鐵錘般橫掃,狠狠砸向貼身的張銳頭顱!這一拳含怒而發,勢大力沉,若是砸實,足以將頭顱打碎!
勁風撲面!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張銳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思維!他放棄了繼續攻擊,身體如同被狂風卷起的落葉,順着孫德茂拳勢襲來的方向,一個極其狼狽卻異常有效的“懶驢打滾”,險之又險地貼着那呼嘯的拳風翻滾出去!冰冷的凍土和碎石硌得他生疼,塵土沾滿了衣襟,顯得無比狼狽。
然而,就在他翻滾起身的瞬間,孫德茂如同跗骨之蛆,巨大的身影帶着濃重的殺意和腥風,再次猛撲而至!這一次,他不再輕敵,雙拳如同狂風暴雨,帶着嗚嗚的破空聲,籠罩張銳全身要害!每一拳都足以開碑裂石!他要將這個讓他顏面盡失的小崽子徹底撕碎!
張銳瞬間陷入了絕對的被動!力量、速度、體魄,全方位的巨大差距在孫德茂全力爆發下顯露無疑!他只能憑借特種部隊千錘百煉的閃避技巧和預判,在狹窄的範圍內左支右絀,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格擋卸力、側身滑步、狼狽翻滾……每一次閃避都險象環生,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肺部的刺痛如同火燒!
“咔嚓!”一聲脆響!張銳格擋的左小臂傳來劇痛,雖然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巨大的沖擊力仍讓他整條手臂瞬間麻木,骨頭仿佛裂開!他悶哼一聲,身體踉蹌後退。
孫德茂眼中凶光大盛,抓住這瞬間的空隙,如同捕食的巨鱷,合身猛撲!巨大的陰影將張銳完全籠罩!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帶着捏碎一切的恐怖力量,一上一下,如同鐵鉗般狠狠抓向張銳的頭顱和腰腹!這是必殺之局!避無可避!
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張銳的心髒!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陡生!
一股微弱卻極其堅韌的暖流,毫無征兆地從張銳丹田處猛地躥起!這股暖流並非之前修煉時艱難引動的涓涓細流,而是如同受到致命威脅而應激爆發的岩漿!它瞬間沖過手臂的麻木,沖散肺腑的刺痛,甚至讓他的思維在生死一瞬變得異常清晰、冰冷!
孫德茂那看似無懈可擊的撲殺,在他眼中似乎被放慢了半拍!那粗壯手臂肌肉的每一次顫動,那凶狠眼神裏細微的興奮,那撲擊帶起的風壓軌跡……都變得無比清晰!
沒有時間思考!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極限!張銳在孫德茂雙爪即將及體的刹那,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不退反進!他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微小角度,側身、矮肩、擰腰!整個人如同泥鰍般,貼着孫德茂粗壯的手臂內側,再次滑入了他因全力撲擊而門戶大開的懷中!
這一次,張銳的右手沒有並指,而是五指彎曲如鉤,如同捕食的鷹爪!目標,不再是腋下穴位,而是孫德茂那粗壯脖頸側面,一個微微跳動的、青黑色的血管凸起——頸動脈竇!
“嗤啦——!”
指甲撕裂皮肉的輕微聲響,被孫德茂粗重的喘息和拳風掩蓋。張銳的指尖,如同燒紅的鋼針,帶着凝聚了全身最後力量以及那股奇異暖流的爆發,精準、狠辣地摳進了那致命的脆弱點!同時,他整個身體的重量,如同掛墜般狠狠向下拉扯!
“呃啊——!!!”
一聲淒厲得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撕裂了校場上凝固的空氣!
孫德茂龐大的身體如同被瞬間抽掉了所有骨頭,轟然僵直!他那張凶戾的臉瞬間漲成可怕的紫黑色,凸出的眼球布滿血絲,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恐懼!他雙手徒勞地抓向自己的脖子,巨大的身軀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挺挺地、沉重地砸向冰冷的凍土地面!
“嘭!”
沉悶的巨響,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旁觀者的心髒上!
塵土飛揚。
張銳在孫德茂倒下的瞬間,如同被巨力彈開,踉蹌着退後幾步,才勉強站穩。他單膝跪地,左手捂着劇痛麻木的小臂,右手五指指尖沾滿了黏膩的鮮血,在寒風中微微顫抖。他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帶着破風箱般的嘶鳴,汗水混雜着塵土從額角滑落,臉色慘白如紙,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縷血絲。
而在他面前,曾經凶神惡煞的孫德茂,如同一條離水的巨魚,在凍土上劇烈地抽搐着,紫黑色的臉上肌肉扭曲,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瀕死的怪異聲響,眼白上翻,只剩下無意識的痛苦痙攣。他龐大的身軀每一次抽搐,都帶起一片塵土。
整個校場,死一般的寂靜。
寒風卷過,吹動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所有人都石化了。家丁護院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殘留着驚恐、茫然和極致的震撼。涼棚下,王氏手中的暖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張世澤更是如同被雷劈中,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看向張銳的眼神,第一次充滿了深入骨髓的驚懼!張旺更是嚇得縮到了張世澤身後,面無人色。
陰影中,英國公緩緩向前邁了一步。深灰色的鬥篷帽子滑落,露出他威嚴而沉凝的面容。他鷹隼般的目光,沒有看地上垂死抽搐的孫德茂,也沒有看失魂落魄的妻兒,而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場中那個單膝跪地、劇烈喘息、仿佛隨時會倒下,眼神卻如受傷孤狼般冷冽堅忍的少年身上。
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死寂被孫德茂最後幾下無意識的抽搐打破,隨即徹底沒了聲息。偌大的校場,只剩下寒風呼嘯和張銳壓抑而痛苦的喘息聲。
“廢物!拖下去!” 英國公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寒冰碎裂。幾個面如土色的健壯家丁如夢初醒,慌忙上前,手忙腳亂地將孫德茂僵硬的屍體拖離校場,在凍土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暗紅色拖痕。
英國公的目光,終於從張銳身上移開,緩緩掃過涼棚下臉色煞白的王氏和張世澤。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兩人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演武助興,很好。” 英國公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字字如冰珠砸落,“都散了吧。”
沒有斥責,沒有詢問,只有一句冰冷的驅散。王氏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出聲,在丫鬟的攙扶下,幾乎是落荒而逃。張世澤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帶着同樣魂不附體的張旺,腳步踉蹌地匆匆離去,背影狼狽不堪。那些家丁護院更是如蒙大赦,作鳥獸散。
轉眼間,偌大的校場,只剩下寒風卷起的塵土,以及場中那個依舊單膝跪地、艱難平復呼吸的身影。
英國公站在原地,並未立刻離開。他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張銳身上,帶着審視,帶着探究,還有一絲極難察覺的……震動。剛才那電光石火間的搏殺,那精準到令人心寒的打擊,那在絕境中爆發出的、近乎野獸般的凶狠和冷靜……絕不是一個病弱庶子該有的!這更像是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百戰老卒!或者……是某種不爲人知的、可怕的傳承?
腳步聲響起,沉穩而有力。國公一步一步,走到了張銳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張銳完全籠罩。一股無形的、屬於沙場宿將的鐵血威壓,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張銳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混合着皮革、鐵鏽和淡淡血腥氣的味道。他強忍着身體的劇痛和眩暈,用未受傷的右手撐着凍土,艱難地想要站起。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大手,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卻帶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不必起身。” 英國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低沉而帶着金屬的質感,“你……很好。”
張銳的動作頓住了。他低着頭,汗水順着鼻尖滴落在凍土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英國公的“很好”二字,聽不出褒貶,更像是一種冰冷的陳述。
英國公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他顫抖的、沾血的右手,掃過他因劇痛而微微抽搐的左臂,最後落在他蒼白卻異常沉靜的側臉上。那只按在張銳肩膀上的手,似乎蘊含着一股極其微弱卻精純的內息,如同探針般,瞬間刺入張銳體內!
張銳身體猛地一僵!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而霸道的氣息,如同細小的冰蛇,在他幾乎枯竭的經脈中快速遊走了一圈!這股氣息帶着極強的侵略性和洞察力,似乎在探查他身體的每一絲狀況,包括丹田處那剛剛爆發後、已然微弱卻依舊存在的奇異暖流!
探查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股冰冷氣息便如同潮水般退去。英國公的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驚異和……了然?隨即又恢復了深潭般的沉靜。
“安心養傷。” 英國公收回了手,留下四個字,再不多言。他轉身,深灰色的鬥篷在寒風中揚起一道冷硬的弧線,邁着沉穩的步伐,徑直離開了校場。從頭到尾,沒有詢問孫德茂的事,沒有解釋自己的旁觀,更沒有對張世澤和王氏有任何表示。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寒風中,張銳緊繃的身體才驟然鬆懈下來。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脫力般向後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衫。剛才那瞬間的探查,讓他感覺自己的一切秘密都暴露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之下,比面對孫德茂的撲殺更加凶險!
他低頭看着自己沾血的右手,指尖依舊殘留着摳入頸動脈竇時那黏膩冰冷的觸感。丹田處那股應激爆發的暖流已經平息,只餘下淡淡的溫熱感,但左臂的劇痛和肺腑的灼燒感卻更加清晰地傳來。
“咳咳……”他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就在這劇烈的咳嗽和喘息聲中,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眩暈感再次毫無征兆地降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眼前校場的景象瞬間扭曲、崩碎!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翻滾着鉛灰色泡沫的墨黑大海!
滔天巨浪如同憤怒的山巒般拔地而起!一艘龐大得超乎想象的巨艦,如同從地獄深淵中爬出的鋼鐵巨獸,正劈開層層疊疊的浪牆!巨大的船體通體漆成陰沉的深褐色,三根高聳入雲的桅杆上,一面巨大的紅、白、藍三色旗在狂暴的海風中獵獵狂舞,如同魔鬼的旌旗!側舷兩排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森然指向遠方一片籠罩在風雨中的、模糊的海岸線!沉重的鐵錨帶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正從船首緩緩降下,砸向那片青翠的土地!*
這一次的閃回,不再是模糊的碎片!巨艦的細節清晰得令人窒息——船體側舷吃水線附近附着的厚厚藤壺,甲板上水手們穿着油布雨衣的忙碌身影,甚至那面三色旗邊緣磨損的毛邊……都纖毫畢現!一股混合着海腥味、鐵鏽味和硫磺味的冰冷氣息,仿佛穿透時空,直沖張銳的鼻腔!
更讓他靈魂都爲之顫栗的是,在那巨艦最高處的瞭望台上,一個舉着單筒望遠鏡的身影,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頭來!雖然隔着狂暴的風浪和遙遠的距離,那目光卻如同實質的冰錐,帶着一種俯瞰螻蟻般的冷漠和貪婪,穿透層層幻象,直刺張銳的眼底!
“呃啊!”張銳猛地抱住頭顱,劇烈的精神沖擊讓他眼前發黑,幾乎暈厥過去!那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
寒風卷過空曠的校場,揚起冰冷的塵土。張銳蜷縮在凍土上,身體因劇痛和精神沖擊而微微顫抖。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英國公張維賢離去的方向,目光越過巍峨的國公府高牆,投向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
身體內殘留的暖流在緩慢流淌,修復着創傷。而靈魂深處,那艘懸掛着三色旗的鋼鐵巨艦的陰影,與英國公那雙深不可測、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更加龐大、更加危險的網。
活着,僅僅是開始。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露出它猙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