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知歐變了。
他不再執着於去聚靈陣嚐試引氣入體，那只是徒增痛苦和屈辱。他變得更加沉默，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表面波瀾不驚，內裏卻積蓄着無人知曉的暗流。他不再理會任何明裏暗裏的嘲諷，只是默默地做着分配給第三峰雜役弟子的活計：打掃石階，擦拭兵器架，整理典籍閣的灰塵……一絲不苟，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都揉進這些枯燥的動作裏。
雲舒依舊清冷，但送來的固本培元丹從未間斷。福生依舊每天像個小太陽似的圍着他轉，“二師兄二師兄”地叫着，分享自己修煉荒古聖體的點滴痛苦與微末進步。黑龍依舊寡言，只是偶爾在演武場練拳時，那熾熱如火的目光會掃過默默擦拭武器的知歐，帶着一種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復雜。
小團子依舊懶洋洋，趴在雲舒的窗台上曬太陽，或者邁着優雅的貓步巡視第三峰。只是，它對知歐的態度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那雙深紫色的貓瞳，偶爾會停留在知歐身上，不再是純粹的嫌棄，反而多了一點點……探究？仿佛在觀察一件它無法理解、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同的東西。
日子在壓抑中流淌。直到三個月後，一次意外的宗門任務。
青雲宗後山深處，有一片被稱爲“古獸林”的禁地邊緣。傳言那裏曾是上古戰場，隕落過強大的妖獸甚至修士，殘留着狂暴混亂的能量和空間裂縫，凶險異常。尋常弟子嚴禁靠近。然而，第三峰負責守護禁地外圍陣法的弟子意外受傷，急需一種只生長在禁地邊緣特定區域的靈草“凝血藤”來療傷續命。
任務緊急，且有一定風險。峰主周衍正閉關，大師姐雲舒責無旁貸。她本欲獨自前往，但福生和黑龍都執意要跟去保護師姐。
“我也去。”一直沉默的知歐，在任務堂外攔住了他們。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
雲舒清冷的眸子看向他，帶着詢問。福生立刻跳起來：“二師兄！那裏很危險的！你……”
“我知道危險。”知歐打斷他，目光迎向雲舒，“我幫不上忙，但至少…能幫師姐背藥簍，或者望風。我對山林熟悉。”他從小在山野長大，辨識路徑、躲避危險是本能。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像個廢物一樣，只能眼睜睜看着親近的人去冒險。
黑龍抱着臂，哼了一聲，沒說話，算是默認。雲舒凝視了知歐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軀殼，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焰。她輕輕頷首：“好。跟緊我，莫離三步之外。”
古獸林的邊緣，氣氛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腐朽、狂躁、令人心悸的氣息。參天古木扭曲虯結，樹皮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仿佛被幹涸的血液浸染。腳下的土地鬆軟而粘膩，踩上去發出“噗嗤”的聲響。光線昏暗，濃霧時聚時散，遮蔽視線，耳邊隱隱傳來不知名野獸的低沉嘶吼和空間能量扭曲的“滋啦”聲。
福生小臉緊繃，荒古聖體的本能讓他感知到這裏的威脅，身體微微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豹子。黑龍則更加警惕，周身隱隱有熱浪蒸騰，驅散着試圖靠近的陰冷溼氣。雲舒走在最前，月白的衣裙在昏暗的林中宛如一盞明燈，她步伐輕盈，卻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與周圍混亂的靈氣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小團子蹲在她肩頭，紫瞳警惕地掃視着四周，尾巴尖微微晃動。
知歐緊跟在雲舒身後，努力壓抑着內心的悸動。這裏的混亂靈氣，竟讓他體內那片死寂的“泥沼”……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渴望”！仿佛久旱龜裂的土地，感應到了遙遠天際傳來的雷聲。
他們小心地避開幾處明顯能量紊亂、空間扭曲的區域。在一處布滿嶙峋怪石、散發着濃烈血腥氣的窪地邊緣，雲舒終於發現了目標——幾株纏繞在暗紅色岩石上的凝血藤，藤蔓如血玉，散發着微弱的紅光。
“就是那裏。”雲舒低聲道，示意大家戒備。她玉手掐訣，一縷柔和的、與周圍混亂靈氣格格不入的精純靈力探出，小心翼翼地卷向凝血藤。
就在靈力即將觸及藤蔓的刹那！
“吼——！！！”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無盡暴虐與混亂的咆哮猛然從窪地深處炸響！伴隨着咆哮，一股肉眼可見的、混雜着血腥、煞氣與破碎空間能量的灰黑色沖擊波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小心！”雲舒臉色微變，掐訣的手勢瞬間變幻，一層凝實的月白光罩瞬間張開，將四人一貓籠罩其中！
轟隆——！！！
灰黑沖擊波狠狠撞在光罩上！光罩劇烈震蕩，發出刺耳的哀鳴，雲舒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沖擊波中蘊含的混亂力量極具侵蝕性，光罩迅速黯淡！
“師姐！”福生怒吼一聲，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步踏前，雙臂交叉護在胸前。他體內仿佛有蠻荒巨獸蘇醒，一股沉重、古樸、帶着洪荒氣息的力量透體而出，硬生生頂住了沖擊波最猛烈的部分！他腳下的地面瞬間龜裂下沉！
黑龍眼中凶光暴漲，低吼一聲，雙拳瞬間變得赤紅，如同燒紅的烙鐵！他猛地向前轟出兩拳，兩道凝練如岩漿般的赤紅拳罡咆哮而出，狠狠撞向沖擊波！
嗤嗤——！
赤紅拳罡與混亂沖擊波激烈碰撞，發出烙鐵入水般的刺響，大量混亂能量被蒸發、驅散。但沖擊波太強，黑龍也被震得連連後退，雙臂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隱蔽的、由純粹空間裂縫構成的“刃風”，無聲無息地從側方切向光罩最薄弱處！目標直指正在全力維持光罩的雲舒！
“喵——！！！”
一直安靜的小團子發出一聲尖銳到刺耳的厲叫！它小小的身體瞬間炸毛，深紫色的瞳孔縮成了針尖！根本來不及思考，它猛地從雲舒肩頭躍起，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義無反顧地撞向那道空間刃風！
噗嗤！
一聲輕響，伴隨着一聲痛苦的貓叫。
空間刃風被小團子用身體硬生生擋偏了方向，但它的一只前爪，卻齊腕而斷！鮮血瞬間噴涌而出！
“小團子！”雲舒心神劇震，光罩劇烈波動，幾乎潰散！
“師姐小心！”福生和黑龍目眥欲裂，竭力抵擋着沖擊波餘威。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知歐，就站在沖擊的最邊緣。那恐怖的咆哮和混亂的能量沖擊讓他氣血翻騰，耳膜嗡鳴，大腦一片空白。他看到了雲舒嘴角的血跡，看到了福生腳下龜裂的大地，看到了黑龍顫抖的雙臂，更看到了小團子爲了救主而斷爪墜落的淒慘身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着恐懼、憤怒、絕望和滔天恨意的情緒，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猛烈爆發！他恨自己的無力！恨這該死的混沌體！恨這奪走一切的混亂！
“不——！！！”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就在這極致的情緒沖擊下，就在他體內那片死寂的“泥沼”因爲外界狂暴混亂的能量而產生劇烈“渴望”的瞬間！
他胸前貼身佩戴的那枚從小戴到大、據說是撿到他時就有的、不起眼的灰撲撲石頭吊墜，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點極其微弱、卻深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光！
嗡！
一股微弱卻精純無比、古老蒼茫、帶着萬物起源與終結氣息的“氣”，猛地從那點幽光中逸散出來，瞬間沒入知歐體內！
這縷“氣”進入體內的刹那，知歐感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體內那片死寂冰冷的“泥沼”，如同餓狼遇到了鮮肉，瘋狂地“活”了過來！它不再是吞噬湮滅靈氣的黑洞，反而變成了一張貪婪的巨口，主動迎向那縷精純的“氣”，並開始瘋狂地旋轉、吞噬、同化！
轟——！
知歐的腦海仿佛炸開！無數破碎、混亂、卻又蘊含着至高法則碎片的畫面和信息洪流般涌入！天地初開，混沌演化，陰陽分立，五行衍生……種種玄奧的感悟，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靈魂深處！
更讓他驚駭的是，隨着那縷“氣”被吞噬同化，他體內那片“泥沼”中心，竟然誕生出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力量！那力量渾濁、沉重、帶着原始的破壞與創生之意，不再排斥外界的混亂能量，反而開始以一種霸道的方式，主動牽引、吞噬、煉化着古獸林中狂暴混亂的靈氣！
雖然只有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對知歐而言，這無異於在永恒的黑暗中，點亮了第一縷光！
這變化只在一瞬之間。外界，沖擊波的餘威仍在肆虐。
“走！”雲舒強壓下傷勢，一把接住墜落的小團子，用靈力封住它斷爪處噴涌的鮮血，聲音帶着一絲急促的沙啞。她深深看了一眼窪地深處那咆哮傳來的方向，那裏面蟄伏的凶物絕非他們現在能對付。
福生和黑龍也知事不可爲，立刻護在雲舒兩側，三人一貓急速向禁地外退去。
知歐還沉浸在體內那翻天覆地的變化帶來的震撼中，被黑龍一把拽住胳膊：“發什麼呆！走！”他這才如夢初醒，踉蹌着跟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片血腥的窪地。
就在他回頭的刹那，他敏銳地察覺到，在那片混亂狂暴的能量風暴中心，在那頭未知凶物的咆哮源頭附近，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與剛才吊墜散發的氣息同源、卻更加磅礴深邃的“光”一閃而逝！
混沌石？！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傳說中誕生於混沌初開，蘊含本源混沌氣的神物！難道自己從小戴着的吊墜碎片，以及剛才感應到的那個……是混沌石？！
這個念頭讓他心髒狂跳，幾乎要破胸而出。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探究的時候，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緊跟着同伴沖出了古獸林邊緣的危險地帶。
回到第三峰，氣氛凝重。
雲舒立刻爲小團子處理斷爪。小團子疼得渾身發抖，卻倔強地沒有哀嚎，只是用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睛委屈又依賴地看着雲舒。福生和黑龍也受了些震蕩內傷，各自回房調息。
知歐獨自回到自己僻靜的小院。他沒有立刻療傷——那點沖擊對他堅韌的混沌體雛形來說不算什麼。他顫抖着雙手，從衣襟裏掏出那枚灰撲撲的石頭吊墜。
此刻，這枚一直平平無奇的吊墜，在他眼中卻變得無比神秘。它黯淡無光，但知歐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它內部最深處，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卻精純到令他靈魂顫栗的混沌本源氣息！正是剛才爆發的那一縷救命的“氣”的來源！這吊墜，恐怕就是一塊極其微小的混沌石碎片！
而禁地深處那個……很可能是更大的一塊！
巨大的狂喜和震撼過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渴望。他終於明白了！混沌體，需要的根本不是溫順的五行靈氣！它需要的是混沌初開時，那狂暴、混亂、卻蘊含萬物本源的混沌之氣！這古獸林禁地深處，那充斥着上古混亂能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將吊墜碎片貼身藏好，仿佛捧着世間最珍貴的至寶。
盤膝坐於冰冷的石床上，知歐閉上雙眼，不再嚐試感應天地間的五行靈氣，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去感應、去溝通那片剛剛被激活了一絲的混沌“泥沼”。
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沉淪。
他努力回憶着古獸林中那混亂狂暴的能量氣息，回憶着沖擊波中蘊含的煞氣、空間碎片、甚至那頭凶物的咆哮聲……他將這些混亂、狂暴、負面的“意象”，通過意念，強行灌注到那片混沌之中。
如同投入火星的油桶！
嗡——！
體內那片混沌“泥沼”劇烈地翻騰起來！它像一頭被喚醒的饕餮巨獸，不再死寂，而是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貪婪的“飢餓感”！雖然它無法直接吸收外界的能量，但這種對“混亂”的強烈渴望本身，卻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引力場”！
就在這時，奇跡發生了！
空氣中那些遊離的、極其稀薄、且被第三峰相對平和的靈氣環境稀釋過的混亂能量因子——可能是某次小規模鬥法殘留的煞氣，可能是地脈深處滲透出的微弱地濁之氣，甚至可能是風吹過時帶來的一絲遠方古獸林的混亂氣息——這些平日裏根本無法被修士吸收、甚至有害的能量，此刻竟被知歐體內那股混沌“引力”所吸引，絲絲縷縷，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穿透他的皮膚，滲入他的經脈！
過程極其痛苦！這些混亂能量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粗暴地刺穿他的血肉，灼燒他的經脈！遠比引氣入體失敗的反噬更加劇烈！
“呃啊……”知歐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每一絲混亂能量的進入，都像是在用銼刀刮骨！
但他眼中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痛苦？這算什麼！只要能變強，只要能不再拖累他們，只要能保護他們……這點痛苦，甘之如飴！
他強忍着非人的折磨，引導着這絲絲縷縷的混亂能量，如同引導着危險的溪流，匯入那片混沌“泥沼”之中。
泥沼中心，那剛剛誕生的一絲混沌本源力量，如同磨盤的核心，開始緩緩轉動起來。它貪婪地吞噬着匯入的混亂能量，將其碾碎、分解、同化！雜質被排出體外，化作絲絲黑氣逸散，而最核心的一點精粹，則被融入那絲混沌本源之中！
雖然融入的量微乎其微，但知歐清晰地感覺到，那絲混沌本源，壯大了一點點！而隨着本源的壯大，他對周圍混亂能量的“引力”也似乎增強了一絲！
有效！真的有效！
希望，如同燎原的星火，在他死寂的心田裏，熊熊燃燒起來！
他不再猶豫，忍受着千刀萬剮般的痛苦，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復着這殘酷的修煉過程。每一次能量的匯入和吞噬，都伴隨着身體的劇烈抽搐和靈魂的顫栗，但他緊握的雙拳，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堅定。
夜色漸深，小院寂靜無聲。只有知歐壓抑的痛哼和身體不時傳來的細微骨骼摩擦聲，在黑暗中回蕩。
窗外，一道纖細的影子悄然而立。周雲舒不知何時已處理好小團子的傷勢，她靜靜地看着屋內那個在痛苦中掙扎、卻仿佛浴火重生的身影，清冷的眸子裏，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驚訝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冀。
她肩頭，包扎好斷爪的小團子，也睜着那雙深紫色的貓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內，尾巴尖輕輕卷起，帶着一絲好奇和……莫名的親近感？
混沌初動，潛龍在淵。屬於知歐的崛起之路，在這無邊的痛苦與黑暗中，悄然踏出了真正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