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終於停了。

太行山北坡三號高地,浸泡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裏。

焦黑的泥土吸飽了血水,混合着冰冷的積水,形成一片片暗紅色的、令人作嘔的泥濘沼澤。

吳迪蜷縮在一處被炮彈犁過、勉強還能稱之爲掩體的土堆後面。

身體像一截被徹底燒焦的枯木,沉重、僵硬,嵌在冰冷的泥漿裏。

襤褸的軍服早已看不出顏色,凝固的暗紅血痂覆蓋了每一寸裸露的皮膚,與泥污板結在一起。

他身邊,散落着打空的、扭曲變形的彈匣,如同被遺棄的骸骨。

更遠處,是沉默的殘骸、焦黑的斷木,以及……那些再無聲息的、曾經鮮活的身影。

意識在冰冷的麻木和尖銳的劇痛間浮沉。

大腦拒絕分辨這是地獄般的夢境,還是殘酷得令人絕望的現實。

唯一清晰的認知,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

他是最後一個。

活着的最後一個。

吳迪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脖頸發出生澀的、仿佛鏽蝕齒輪轉動的咯吱聲。

布滿血絲和灰燼的眼球,空洞地望向東方那片逐漸泛出灰白的天際線。

那裏,是黎明的方向。

沒有激動,沒有期盼,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虛無。

一個聲音,不是來自喉嚨,而是從靈魂最幽暗的角落,如同幽靈般飄出:

“你不是怕死……”

聲音嘶啞,破碎,帶着鐵鏽般的血腥氣,“……你是怕一個人死,沒人知道你來過。”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一道塵封的門。

嗡——

耳邊,毫無征兆地響起一個遙遠、溫柔、卻帶着奇異力量的女聲,如同穿越了時空的回音,清晰地敲擊在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你要記住,真正的勇氣,是在沒有回應的時候,你還願意再開一次口。”

母親的聲音!

吳迪空洞的瞳孔劇烈地收縮!

仿佛被這聲音刺穿,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那厚重的麻木!

記憶猛地推近,死死定格在他那雙失去了焦距、倒映着灰白天光的眼瞳深處——

畫面驟然切換!

冰冷的、帶着濃重土腥味的黑暗!

逼仄!

窒息!

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井底溼滑的淤泥裏,刺骨的寒意順着脊背往上爬。

頭頂,只有一片遙不可及的、圓形的、濃墨般的黑暗。

“救命…有人嗎…嗚嗚嗚…”

稚嫩的童音帶着哭腔,在井壁間撞出微弱的回響,隨即被無邊的死寂吞噬。

沒有回應。

死一樣的寂靜。

小吳迪死死咬住嘴唇,眼淚無聲地流淌。

巨大的恐懼攥緊了他。

他不敢再喊了。

喊了也沒人聽見…沒人知道他在下面…他會像那些被遺忘的小貓小狗一樣,死在這冰冷的黑暗裏…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

就在那絕望的冰冷快要將他徹底凍結時…

心底某個角落,一絲微弱的不甘,如同殘存的火星,掙扎着跳動了一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發出了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孤注一擲的呐喊:

“媽媽——!!!”

“我在這——!!!”

聲音稚嫩,卻帶着穿透黑暗的決絕,在狹窄的井壁間反復撞擊、回蕩!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一瞬…

頭頂那片濃墨般的黑暗中,突然,透進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

緊接着,是井口邊緣晃動的人影,和母親那撕心裂肺、帶着無盡後怕和狂喜的呼喊:“吳迪!!

我的吳迪!!”

刺眼的陽光終於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

母親顫抖的、沾滿泥土的手,死死抓住了他冰冷的小手!

那溫暖的、帶着淚水和陽光味道的懷抱,將他從冰冷的深淵中徹底拉了出來!

母親緊緊抱着他,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冰涼的小臉上,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

“以後…你會遇到很多‘沒人回應’的時候…”

“但你要喊,吳迪…”

“喊一次,不夠…”

“就再喊一次!”

......

嗡!

吳迪渾身劇震!

仿佛從溺水的深淵被猛地拽回現實!

戰場冰冷的泥濘觸感、刺鼻的血腥味、死寂的壓迫感…瞬間回歸!

但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眸深處,卻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母親的話語,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印刻在靈魂最深處,驅散了那幾乎將他吞噬的冰冷虛無。

他僵硬的手指,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泥漿裏。

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甚至撕裂了凝固的血痂,滲出新的血絲。

然後,他動了。

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頂着千鈞般的重壓,一寸、一寸地…從冰冷泥濘的血泊中,撐起了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

他站直了。

像一杆雖布滿裂痕、卻依舊倔強指向蒼穹的破旗!

他仰起頭,布滿血污和淚痕(不知何時流下的)的臉龐,直面那片灰白的、壓抑的、卻已透出微光的天空!

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撕裂般的痛楚。

但他張開了嘴——

不是呻吟,不是哭泣。

而是用盡靈魂深處最後一絲力量,將所有的絕望、憤怒、不甘、以及那剛剛點燃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信念,化作一聲撕裂長空、震撼山巒的咆哮:

“老子——撐過來了!!!”

“聽到了嗎——!!!”

“我——還——活——着——!!!”

吼聲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在死寂的山坡上瘋狂回蕩,撞向焦黑的斷壁,沖向灰暗的天穹!

仿佛要向這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土地,向那沉默的命運,向所有逝去的亡魂,宣告一個渺小生命在絕境中最後的、不屈的存在!

仿佛是對這生命咆哮的回應——

嗤啦!

東方那片厚重壓抑的鉛灰色雲層,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束!

緊接着是無數束!

璀璨、純淨、帶着無盡生機的金色晨曦,如同天神投下的長矛,悍然刺穿了彌漫的硝煙和死亡的陰霾,精準地、溫柔地,灑落在這片浸透鮮血的焦土之上!

其中最爲明亮、最爲溫暖的一束,不偏不倚,正正地籠罩在吳迪屹立的身影之上!

泥濘、血污、猙獰的傷口、身邊冰冷的殘骸和遺體…所有殘酷的痕跡,在這純淨的晨光下,都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呈現出一種悲壯而肅穆的沉默。

唯有那陽光本身,帶着細小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如同母親的手,輕輕拂過他冰冷的臉頰,滲入他幾乎凍僵的骨髓,帶來一絲微弱卻足以支撐靈魂的…溫暖。

嗡——!

手腕處的沙漏紋路,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而純粹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不再冰冷,不再妖異,而是如同實質的暖流,瞬間包裹了吳迪的全身!

緊接着,整個戰場空間,如同被打碎的鏡面,開始無聲地崩解!

焦黑的泥土、殘破的掩體、冰冷的遺體、甚至那傾瀉而下的晨曦光柱…都化作無數細碎的、閃爍着微光的粒子,如同億萬只金色的螢火蟲,在虛空中緩緩飛舞、升騰、消散!

冰冷的硝煙味、刺鼻的血腥氣…所有屬於戰場的感官痕跡,都在迅速褪去。

半透明的沙漏界面,在這片粒子飛舞的金色光海中,清晰地浮現,字跡流淌着溫潤的光澤:

【“無助”·核心情緒治愈完成】

【副本“亮劍”·最終結算結束】

【深層情緒碎片·已融合】

【獎勵反饋:主觀意志強度+1 | 精神韌性閾值+1】

一顆最爲璀璨、凝聚了所有溫暖與安寧的金色光點,如同有生命的露珠,緩緩從沙漏的核心溢出。

它輕盈地飄浮而起,帶着一種撫慰靈魂的柔和韻律,輕輕觸碰吳迪的眉心,隨即無聲地融入進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飽含着理解、認同、以及深沉安寧的暖流,瞬間滌蕩了他靈魂深處所有的疲憊、傷痛和恐懼。

吳迪緩緩閉上了眼睛。

嘴角,極其微弱地、卻無比真實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仿佛一個背負了萬鈞重擔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可以短暫歇息的港灣,得到了來自世界最深處的…慰藉。

意識如同沉入溫暖洋流的羽毛,緩緩上浮…

吳迪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觸電般從床上彈坐而起!

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着劫後餘生的貪婪。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甚至將身下的床單褥子都洇溼了一大片,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仿佛他真的剛從冰冷刺骨的血水中被打撈出來。

昏暗的臥室裏,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診所特有的消毒水氣味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中。

是現實。

他回來了。

劇烈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如同擂鼓。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眼角——那裏,殘留着未幹的、冰涼的淚痕。

目光下移。

他的右手,正緊緊地、近乎本能地攥着枕邊那枚冰涼的沙漏。

此刻,它不再是戰場上那散發着詭異光芒的烙印,而是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通體流轉着一種溫潤、內斂、如同月光凝結般的柔和光澤。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無盡疲憊、深切悲傷、以及劫後重生般巨大安寧的情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住那枚溫涼的沙漏,如同抵住一位沉默卻可靠的戰友。

嘶啞的、帶着無盡復雜情感的低語,在寂靜的月光中輕輕響起:

“謝謝你們……”

“……我活着回來了。”

記憶緩緩拉回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診所簡潔的臥室裏,照亮了床上那片被汗水浸溼的深色印記,照亮了低垂的、微微顫抖的肩背,也照亮了他緊握沙漏的手。

最後,那清冷的光輝,溫柔地停駐在沙漏旁——那裏,幾片極其微小的、邊緣流轉着淡金色光澤的奇異碎片,正靜靜地躺在月光下,散發着微弱卻不容忽視的神秘氣息。

夜色,萬籟俱寂。

唯有月光與那淡金色的微光,在無聲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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