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風，裹挾着更深重的涼意，卷起香樟樹上最後一批頑固的黃葉，打着旋兒撲向教室的窗戶，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秋天最後的嘆息。高三的節奏，在第一次月考的逼近下，驟然繃緊。
倒計時牌上的鮮紅數字，不知何時已悄然翻到了“278”，無聲地提醒着時間的流逝。各科老師像是約好了一般，卷子、講義、模擬題雪片似的往下發，課桌抽屜被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睡眠不足的疲憊和一種被追趕的焦慮。
月考，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尤其是數學——這門區分學霸與凡人的“玄學”，更是成了許多人的噩夢，林悅首當其沖。
考場上，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翻動卷子的譁啦聲，以及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或嘆息。林悅咬着下唇，眉頭緊鎖，盯着試卷最後那道立體幾何綜合大題。圖形復雜得像一團亂麻，輔助線畫了一條又一條，卻總覺得不得要領，無法將幾個關鍵的條件有效串聯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握着筆的手心也變得溼滑。思路像走進了死胡同，焦躁感如同藤蔓，一點點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椅子挪動聲打破了考場的寂靜。
林悅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斜前方靠窗的位置，陸然已經放下了筆。他動作利落地將試卷翻到正面，檢查了一下姓名考號，然後從容地將試卷對折，拿起。他站起身，白襯衫的衣角隨着動作輕輕擺動，脊背挺直如鬆。在監考老師略帶贊許的目光下，他步履沉穩地走向講台，將試卷輕輕放下。整個過程安靜、流暢，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屬於絕對掌控者的從容。
林悅的心，隨着陸然放卷的動作，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一塊巨石狠狠砸中！那道困擾她許久的幾何題，此刻更像一個巨大的嘲諷。她甚至沒看清陸然試卷上寫了多少，但那提前交卷的姿態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碾壓。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看着自己卷面上那片因反復塗抹而顯得污濁的輔助線區域，再看看陸然回到座位收拾文具、準備離開考場的背影，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沮喪涌上喉嚨口。差距……原來可以這麼大。她頹然地垂下頭，放棄了最後的掙扎，胡亂在空白處寫了幾行自己都不太信的步驟，勉強收尾。
晚自習的燈光，慘白而冰冷，照着一張張考後或麻木或沮喪的臉。月考成績雖未公布，但自我感覺往往最準，空氣裏彌漫着低氣壓。
林悅坐在座位上，面前攤着那張讓她倍感恥辱的數學卷子。最後那道大題旁邊，一個鮮紅的叉和一個慘不忍睹的分數（只得了可憐的步驟分），像針一樣刺着她的眼睛。陸然提前交卷的背影，和他課桌上那本攤開的、似乎永遠在刷題的競賽書，反復在她腦海裏閃現。煩躁、不甘、自我懷疑……種種負面情緒交織在一起，在她胸腔裏翻騰、發酵。
她需要宣泄，需要一個出口。但此刻，她不想碰數學，甚至不想碰任何與學習有關的東西。
她煩躁地推開數學卷子，一把抓過放在桌角的播音練習本。淡藍色的封面，此刻也無法給她帶來平靜。她隨手翻開，是之前練習過的一段關於“秋思”的抒情散文稿。文字很美，意境悠遠，但此刻讀來卻只覺得矯情。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筆尖懸在空白頁上，無意識地畫着凌亂的線條。心裏的那團亂麻，找不到頭緒，又急於掙脫。那些被反復壓抑、劃掉的心事，在巨大的挫敗感催化下，如同被攪動的沉渣，再次翻涌上來。
“陸”
筆尖落下，又像被燙到般猛地頓住。她飛快地劃掉！
換一行。
“陸先”
再劃掉！墨跡更深。
再換一行。
“陸先生”
三個字終於完整地、清晰地寫了出來。看着這三個字，月考失利的沮喪仿佛找到了一個具體的投射對象。是他！都是因爲他！因爲他那麼優秀，那麼遙不可及，才讓她如此狼狽，如此自卑！一種混合着委屈、埋怨和隱秘傾慕的復雜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筆尖不再猶豫，帶着一種近乎自毀的宣泄，狠狠地在“陸先生”三個字上反復塗抹！一下，兩下，三下……力道越來越大，墨水滲透紙背，留下一個濃黑、猙獰、仿佛帶着怨氣的巨大墨團！像一團化不開的烏雲，沉沉地壓在紙頁上，也壓在她的心頭。
她寫了一遍又一遍，劃掉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通過這種近乎暴力的方式，才能稍稍緩解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煩躁和無處安放的心事。練習本上很快布滿了“陸先生”的殘骸和憤怒的墨跡。
“哎喲喂！我的悅悅大小姐，你跟這練習本有仇啊？這都快被你戳穿了！”
蘇瑤咋咋呼呼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耳邊響起，帶着剛去小賣部買零食回來的活力。她像陣風似的刮回座位，嘴裏叼着根棒棒糖，一眼就看到了林悅面前那本慘不忍睹的練習本，還有紙上那觸目驚心的大墨團。
蘇瑤的好奇心瞬間被點燃。她一把將棒棒糖從嘴裏拿出來，湊近林悅，目光精準地捕捉到墨團邊緣未被完全覆蓋的筆畫輪廓——一個清晰的“陸”字，以及下面隱約的“先生”結構。
“哇塞！”
蘇瑤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閃爍着發現驚天八卦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毫不掩飾的誇張和興奮，響徹了原本還算安靜的自習室：
“哎——呀！我說呢！原來是在跟‘陸先生’較勁呐！”
“陸先生”三個字，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在寂靜的自習室裏轟然炸響！
一瞬間，幾乎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唰”地聚焦過來！好奇的、探究的、好笑的、八卦的……各種視線交織，齊刷刷地落在林悅和她面前那本攤開的、帶着巨大墨團的練習本上！
林悅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在零點一秒內全部涌上了頭頂！臉頰、耳朵、脖子，所有裸露的皮膚瞬間變得滾燙通紅！她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燈下，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找個地縫鑽進去！
“蘇瑤！”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帶着哭腔的驚叫，聲音都變了調。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猛地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啪”地一聲狠狠合上了那本該死的練習本！動作之大，帶倒了桌上的筆袋，幾支筆“譁啦”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死死地把練習本抱在懷裏，雙臂緊緊箍住，仿佛那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贓物，身體因爲極度的羞憤和緊張而劇烈地顫抖着。她能感覺到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嘖嘖嘖，”
蘇瑤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她看着林悅這副恨不得鑽地縫的樣子，反而覺得有趣極了，繼續火上澆油，晃着腦袋，聲音依舊不小，帶着濃濃的調侃。
“多大點事兒啊！不就是個‘陸先生’嘛！看把你嚇的！不過話說回來，這‘陸先生’也真是的，看把我們悅悅氣的，本子都快戳穿了！難伺候！真難伺候！”
她故意搖頭晃腦，一副爲林悅打抱不平的樣子。
周圍的嗤笑聲和竊竊私語聲更大了。
“安靜！都幹什麼呢！不想自習就出去！”
班長李紅忍無可忍，站起來厲聲維持秩序。嚴厲的聲音總算壓下了部分騷動，同學們紛紛收斂了目光，但空氣中彌漫的八卦氣息卻並未散去。
林悅把頭埋得低低的，幾乎要貼在冰冷的桌面上。滾燙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被她死死忍住。她不敢抬頭，不敢看任何人，尤其不敢看……前排的那個方向。巨大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完了……全完了……蘇瑤這個瘋子！她怎麼能……怎麼能這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死寂中——
林悅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勇氣，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目光越過前排同學的肩膀，怯怯地、飛快地瞟向那個靠窗的位置。
陸然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頭。
他沒有看向騷動的中心（林悅和蘇瑤的方向），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帶着好奇或笑意。他微微側着臉，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側臉的線條在台燈的光暈下顯得有些冷硬。他手裏原本在轉動的筆，此刻也靜靜地停在了指尖，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尷尬，沒有笑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被打擾的不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近乎漠然的沉靜。仿佛剛才那場因他而起的、足以讓林悅社會性死亡的鬧劇，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微風，甚至未能在他平靜的湖面上吹起一絲漣漪。
那無聲的、漠然的側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林悅滾燙的羞恥和慌亂之上。沒有預想中的尷尬對視，沒有她最害怕的探究目光，只有一片徹底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沉寂。
這比任何嘲笑或詢問都更讓林悅感到一種刺骨的冰冷和絕望。
原來……他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她的窘迫，不在意“陸先生”這個稱呼，甚至……不在意她這個人。她的心事，她的慌亂，她的羞憤欲死，在他眼中，或許根本不值一提，連一絲波瀾都無法激起。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難堪，瞬間取代了最初的羞憤。林悅猛地收回視線，重新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裏，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只受傷的、只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小獸。蘇瑤似乎還在旁邊低聲說着什麼，但她一個字也聽不清了。耳邊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和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如同天籟。林悅幾乎是第一個抓起書包，低着頭，像逃難一樣沖出了教室。她甚至沒等蘇瑤，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逃離那些探究的目光，逃離陸然那冰冷沉默的側影。
夜晚的風帶着深秋的寒意，吹在她滾燙的臉上，帶來一陣刺痛。她快步走着，漫無目的，只想離教學樓越遠越好。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空曠無人的操場邊緣。黑暗籠罩下來，只有遠處路燈微弱的光暈。
她靠在冰冷的單杠架上，仰起頭，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氣，試圖平復翻涌的心緒。眼眶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是委屈？是羞恥？還是被徹底無視的失落？她分不清。只覺得心口堵得厲害，像塞了一團浸滿冰水的棉花。
就在這時，校園廣播裏熟悉的片頭音樂響了起來。每晚的這個時候，是校園廣播站的點歌和讀詩時間。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
“各位同學晚上好，今晚，爲大家分享一首來自匿名同學點播的詩，《沉默的河流》……”
林悅怔怔地聽着。廣播裏的聲音，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那首詩，描繪了一條沉默流淌的河流，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暗流洶涌，承載着無人知曉的心事和無法言說的遺憾。詩句優美而憂傷，字字句句，仿佛都敲打在她此刻千瘡百孔的心上。
“它從不爲誰停留，
也不訴說奔流的緣由。
只在月光清冷的夜裏，
將心事，揉碎成粼粼星鬥……”
林悅聽着廣播裏流淌的詩句，淚水無聲地流得更凶。操場上的黑暗和寂靜，廣播裏溫柔的誦讀，仿佛爲她築起了一個小小的、安全的繭。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這份同病相憐的憂傷裏，暫時忘卻了考場的挫敗，忘卻了自習室的難堪，也忘卻了陸然那冰冷的沉默。
廣播詩接近尾聲，溫柔的女聲做着最後的總結。
“……也許，沉默並非冷漠，只是將最深的潮汐，藏在了月光也無法抵達的河床。感謝這位匿名同學的分享，願我們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回聲。”
音樂聲漸起，節目結束了。
林悅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準備離開。就在她轉身的刹那，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操場入口的陰影處，站着一個人影。
那人影穿着熟悉的校服，身形挺拔，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個輪廓……
林悅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
是……他嗎？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聽到了嗎？聽到了廣播裏的詩？還是……看到了她獨自哭泣的樣子？
人影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立在操場入口的陰影裏，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黑暗模糊了距離，也模糊了意圖。
林悅僵在原地，進退維谷。剛剛平復些許的心緒再次掀起驚濤駭浪。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無從猜測他的來意。是巧合路過？還是……別的什麼？
廣播結束後的寂靜，突然變得無比漫長而沉重。晚風吹過空曠的操場，帶着刺骨的寒意。林悅站在單杠旁，與入口陰影處那個沉默的身影遙遙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風掠過枯草的細微聲響，和她自己那再次變得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他會走過來嗎？還是……會像教室裏那樣，最終只是漠然地轉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