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背影,纖細卻挺直,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疏離與孤高。墨色的長發垂在湖藍色的衣衫上,色彩分明,卻又意外的和諧。
一股莫名的情緒,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心髒。
不是憤怒,也不是懷疑。
而是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他本是來下達一個通知,卻意外地被她掌控了整個談話的節奏。
他帶着滿腹的戒備和審視而來,最後卻發現,自己才是那個被審視的人。
而對方,在拋出一句驚雷之後,便輕描淡寫地退出了棋局,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反復咀嚼着那句話背後的深意。
她根本不在乎他信不信,也不在乎他會怎麼做。
她只是說了,然後就走了。
沈在野看着那道專注的背影,看着她手腕輕轉,筆下的山巒便多了一分氣韻。他第一次發現,這個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個他一直以來都無比厭惡和輕視的女人,竟然讓他感到了……失落。
這感覺荒謬至極,卻又真實得讓他無法忽視。
他站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丫鬟掌了燈,屋內的光線變得昏黃溫暖。
而那個作畫的人,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最終,沈在野還是走了。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再投來一道探究的視線。
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轉身,邁步,離開了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房間。
腳步聲很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被吞噬殆盡。但孟蓁蓁聽見了。她的耳朵捕捉到了那細微的、代表着遠離的聲響。
可她沒有回頭。
她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任憑風吹雨打,自有一股寧折不彎的傲氣。
手腕輕轉,筆鋒在宣紙上遊走,墨色隨着她的心意,或濃或淡,或枯或潤。一座險峻的山峰,便在她的筆下逐漸顯露出崢嶸的輪廓。山石的紋理,皴擦勾染。
她專注得這世間只剩下她與這方書案,這池墨,這張紙。
直到那扇雕花木門被輕輕合上的聲音傳來,細微的“咔噠”一聲,是一道無形的屏障落下,將內外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屋內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才重新開始流動。
孟蓁蓁的動作微微一頓,那懸在半空的筆尖,滴落一小點墨,在山腳下暈開一團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她盯着那點墨跡,眼神有些放空。
走了啊。
也好。
省得她還要費心去維持那一副端莊得體、無懈可擊的侯府主母的假面。
說實話,挺累的。尤其是在一個心思深沉如海,隨時都在算計你的男人面前。
她將毛筆擱在筆洗上,用清水潤了潤筆鋒,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重新蘸墨,細細地將剛才那滴不慎落下的墨跡,勾勒成一棵姿態虯勁的古鬆。
畫,還是要畫完的。
這可是她如今在這深宅大院裏,爲數不多的、能讓她感到片刻安寧的消遣了。
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後的牆壁上,隨着火光輕輕晃動,影影綽綽。
孟蓁蓁的思緒,卻早已從筆下的山水,飄向了更遠的地方。
她想起了《桃花映江山》這本書。
一本徹頭徹尾的、以女主姜桃花爲絕對核心的古早瑪麗蘇權謀大戲。
按照書裏的時間線,此刻,那位命定的女主角,姜桃花,應該已經爲了和親,跋山涉水,差不多快要抵達魏國的都城了。
孟蓁蓁的臉上,泛起了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涼薄的笑意。
那笑容裏,沒有嫉妒,也沒有恨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於上帝視角的嘲弄。
她甚至能清晰地在腦海裏,預演出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名場面”。
姜桃花,這位身負血海深仇的前朝公主,在魏國爲了躲避追殺,一路風餐露宿,受盡苦楚。她善良、堅韌、純潔得像一朵不染塵埃的白蓮花。
然後,就在她抵達都城時,被阻攔在城外,劇情大神準時上線,爲她安排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野狼襲擊”大戲。
然後她跑,誤入青樓。
同絕豔男主角一夜媾和。
然後,在昏暗的火光下,他會第一次看清姜桃花那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絕色容顏。
那一刻,電光火石,一眼萬年。
沈在野這顆被權謀和仇恨淬煉得堅硬如鐵的心,將會第一次出現裂縫。
孟蓁蓁能想象出書裏那些矯揉造作的描寫:
“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清澈得能洗滌世間一切的污穢。在那雙眼睛裏,他看到了驚恐,看到了倔強,更看到了一種讓他心神巨震的純粹……”
嘖。
孟蓁蓁撇了撇嘴,手下的筆鋒卻絲毫未亂,又爲遠處的山巒添上幾筆淡墨,營造出雲霧繚繞的意境。
純粹?
一個能在亡國之後,爲了年幼的弟弟,從刀山火海裏殺出一條血路,一路輾轉千裏來到敵國都城的女人,會真的那麼純粹?
騙鬼呢。
而她,則是二人之間的絆腳石。
孟蓁蓁每每想到這一段,都忍不住想爲原書作者的腦洞鼓掌。
爲了讓男女主角的感情合理化,這位作者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垂下眼簾,看着畫紙上那片自己親手營造出的、靜謐而遼遠的山水,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她不想做什麼反派。
更不想成爲推動別人愛情故事的工具人。
她,孟蓁蓁,一個接受過二十一世紀高等教育的現代獨立女性,腦子又沒被門夾過,爲什麼要爲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男人,去跟一個頭頂主角光環的女人爭風吃醋,鬥得你死我活?
有那個時間,躺在家裏看看賬本,喝喝茶,賞賞花,不香嗎?
至於沈在野……
他想愛誰,就去愛誰。
他想和誰上演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就去和誰上演。
哪怕他們明天就搞出個私生子來,只要別抱到她面前來惡心她,她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孟蓁蓁的嘴角,噙着冷漠的笑意。
既然你們兩情相悅,那我便成全你們。
我不吵,不鬧,不陷害,不給你心愛的女人使絆子。我甚至可以幫你打掩護,在你和她花前月下的時候,替你在後院安撫那些別有居心的鶯鶯燕燕。
我還可以幫你處理好你那位老謀深算的嶽父,也就是我爹——孟仲言那邊的猜忌和試探。
我大度嗎?
我賢惠嗎?
孟蓁蓁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然後又自顧自地回答。
是的,我就是這麼一個深明大義、賢良淑德的好妻子。
但是……
她手中的筆,重重地在畫紙上一點。
那是一塊矗立在山巔的巨石,棱角分明,帶着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
我這個左相侯府的主母之位,你們誰也別想動。
沈在野的心,可以是姜桃花的。
沈在野的人,也可以是姜桃花的。
但沈在野的夫人,左相府的女主人,只能是她孟蓁蓁。
這是她的底線。
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女人的身份和地位,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爹孟仲言靠不住,那個老狐狸隨時都可能爲了利益把她賣了。丈夫沈在野更靠不住,他心裏裝着天下,裝着仇恨,如今還要再裝下一個姜桃花,哪裏還有她的位置?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這個“左相夫人”的頭銜,以及這個頭銜所帶來的一切。
權力,財富,地位,尊嚴。
她要牢牢地把這些東西抓在自己手裏。
至於愛情?
呵。
那玩意兒,看不見,摸不着,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
在權勢和富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