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響過第三遍時,沈昭華睜開了眼睛。同屋的五名宮女早已睡熟,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夾雜着幾句模糊的夢囈。她屏息凝神等了半刻鍾,確認無人醒轉後,才輕輕掀開單薄的被褥。
月光從氣窗的鐵柵間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慘白的矩形。沈昭華踮起腳尖,指甲摳進床板邊緣的暗格。昨日發現的《內廷紀略》被她取出時發出細微的沙響,驚得她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賤人..."睡在鄰床的宮女翻了個身,含糊地咒罵了一句。沈昭華僵在原地,直到確認那只是夢話,才敢將書冊貼着衣襟藏好。她摸到門邊,借着月光看清門閂上系着的細線——這是她睡前偷偷綁上的,此刻完好無損,證明無人進出。
推開門的瞬間,夜風裹着秋露的溼氣撲面而來。沈昭華打了個寒顫,單薄的中衣立刻被浸透。她赤足踩在回廊冰涼的青磚上,足底傳來白日裏宮女們灑掃時殘留的砂礫觸感。沿着記憶中的路線,她左轉三次,右轉兩次,來到白日裏打掃時留意到的一處僻靜角落——廢棄的藏書閣偏廳。
半扇雕花門斜掛在門框上,在風中發出吱呀聲響。沈昭華側身擠進去,月光從破敗的窗櫺間篩落,照亮了積滿灰塵的書架。她選了個背風的角落,用袖子拂去窗台上一塊巴掌大的幹淨處,這才小心翼翼地展開書冊。
《內廷紀略》的扉頁已經殘缺不全,但第二頁上"景和三年冬"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沈昭華指尖微顫,這是先帝時期的年號,距今已有二十餘載。書頁上的墨跡因年歲久遠而暈染,卻仍能看出書寫者力透紙背的筆鋒。
"尚宮局掌印女官柳氏,庚午年入宮..."沈昭華默念着記載,突然瞳孔微縮。這段文字旁批注着蠅頭小楷:"柳氏實爲秦家暗樁,每月朔日與北司太監在御花園假山後密會。"
她急忙翻到下一頁,發現整本書都是類似記載——表面是各局司的職掌明細,暗地裏卻標注了宮中重要人物的真實背景與隱秘關系。一張夾在書頁間的絹布滑落,上面用胭脂勾勒出簡略的宮室布局,幾處不起眼的角落被朱砂圈出,旁邊標注着"密道"二字。
沈昭華的呼吸急促起來。這哪裏是什麼宮廷紀略,分明是一張權力暗網的脈絡圖。她正要細看,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枯葉被踩碎的脆響。
"誰?"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炸響。
書冊從膝頭滑落,沈昭華轉身時手肘撞上了窗台。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着藤條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是孫嬤嬤!
情急之下,沈昭華將書塞進窗台縫隙,自己則蜷縮在陰影裏。門軸轉動聲刺耳得令人牙酸,月光將孫嬤嬤佝僂的身影拉長,投在斑駁的牆面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出來。"藤條抽在門框上,木屑紛飛。
沈昭華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月光下。她垂首而立,露出後頸脆弱的弧度,這是她在沈家學到的保命之道——將最脆弱的部位暴露給捕食者,有時反而能換來一線生機。
"奴婢知錯。"
孫嬤嬤的藤條抵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月光下老婦的眼睛渾濁如泥潭,卻閃着令人心驚的銳光:"寅時三刻當值,你在此作甚?"
"奴婢..."沈昭華心跳如鼓,忽然瞥見窗台上自己方才蹭落的灰塵,靈光一閃,"奴婢初次當差,怕誤了時辰,特來熟悉灑掃路線。"
藤條緩緩下移,抵在她的心口。孫嬤嬤冷笑:"撒謊。這處藏書閣廢棄多年,與西六宮南轅北轍。"老枯的手指突然掐住她的手腕,"手裏拿的什麼?"
沈昭華暗叫不好,卻見孫嬤嬤已經鬆開她,徑直走向窗台。那本《內廷紀略》被抽出來時,書頁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青白。
"有意思。"孫嬤嬤的指甲劃過扉頁,"柳如湄的字跡。這賤人死了二十年,她的陰魂倒是不散。"
沈昭華渾身冰涼。柳如湄——正是扉頁記載的那位尚宮局掌印女官,秦家的暗樁!
孫嬤嬤突然將書冊拍在窗台上:"既然看了,說說看出了什麼門道?"
這出乎意料的轉折讓沈昭華一怔。她謹慎地選擇措辭:"書中記載各局司職掌,但批注...似乎暗示宮中人事另有玄機。"
"玄機?"孫嬤嬤嗤笑一聲,"你且說說,尚宮局與尚儀局爲何十年不相往來?"
沈昭華回憶書中內容,輕聲道:"景和七年中秋,尚儀局掌事女官發現尚宮局私吞貢品,欲上報卻被設計落井。兩家從此結怨,但..."她頓了頓,"批注說落井實爲秦家滅口,因那女官發現了秦家與北司的密道。"
藤條突然纏上她的脖頸,孫嬤嬤的聲音貼着耳根響起:"誰告訴你這些的?"
"書...書裏寫的..."沈昭華喉間發緊。
"書裏還寫了什麼?"藤條又收緊一分。
"密道走向...各家的暗樁名單...還有..."沈昭華眼前開始發黑,"還有先帝時期幾樁命案的事實..."
脖頸上的壓力驟然消失。沈昭華踉蹌着扶住窗台,大口喘息。孫嬤嬤背對着月光,面容隱在陰影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
"柳如湄是我殺的。"老婦突然道,"她死前把這本冊子藏在了尚宮局的房梁上。"
沈昭華屏住呼吸。孫嬤嬤用藤條挑起她的下巴:"現在告訴我,你爲何能看懂這些暗記?"
月光偏移了幾分,照亮孫嬤嬤腰間露出的一角玉牌。沈昭華瞳孔驟縮——那玉牌上刻着"內衛"二字!在先帝時期,內衛是直屬於皇帝的密探組織。
"奴婢...奴婢在沈家時,曾見過類似的密文。"她半真半假地回答,"父親書房偶爾會有這樣的批注..."
藤條突然挑起她的一縷散發,孫嬤嬤的聲音詭異地柔和下來:"沈敬德那個蠢貨,倒生了個伶俐的女兒。"老婦轉身走向門口,"跟上。"
穿過曲折的回廊時,沈昭華注意到孫嬤嬤的步伐悄無聲息,連落葉都不曾驚動。她們停在一處偏僻的小院前,門楣上"慎思堂"三個字已經斑駁不清。
"從今日起,每日醜時來此。"孫嬤嬤從袖中拋來一把銅鑰匙,"柳如湄的書你留着,但若讓我發現你私自摘抄..."老婦的指甲劃過她的臉頰,"冷宮枯井裏不差你一個冤魂。"
沈昭華握緊鑰匙,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正要行禮告退,卻聽孫嬤嬤又道:"西六宮的回廊,每塊地磚的紋路都要記住。"
"奴婢不明白..."
"地磚下藏着密道的通風口。"孫嬤嬤冷笑,"下次秦家的人在你茶裏下毒,你總得知道往哪逃。"
回到住處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沈昭華將書冊重新藏好,發現床板上的刻痕旁多了一枚銅錢——這是宮中傳遞消息的方式,銅錢上的缺口代表不同的含義。她摩挲着錢幣邊緣的鋸齒,想起孫嬤嬤腰間的玉牌。
晨鍾響起時,同屋的宮女們罵罵咧咧地起身。昨日欺負她的那個大宮女一腳踹在她床柱上:"懶骨頭!還不去灑掃!"
沈昭華沉默地疊好被褥,在對方轉身時,目光掃過其腰間掛着的一枚香囊——那上面繡着衛家的家紋。昨夜書中的一頁記載突然浮現在腦海:"尚寢局三等宮女翠荷,實爲衛貴妃耳目,好檀香。"
當大宮女罵咧咧地走出門時,沈昭華從枕下摸出一小包昨日掃塵時收集的檀香粉末,輕輕撒在了對方床榻的縫隙裏。
晨光中,她系好粗布圍裙,將藤條別在腰間。銅鑰匙貼着心口發燙,那本《內廷紀略》的重量仿佛烙在脊梁上。遠處傳來尚宮局點卯的鼓聲,沈昭華唇角浮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今日的西六宮回廊,她會掃得格外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