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冰冷的暗河水汽裹挾着腥味,撲面而來。韓二狗僵立在河灘邊緣,目光死死黏在淤泥裏那條還在做最後微弱掙扎的銀魚上。
魚鱗在古鏡慘白的光線下,反射着詭異的光澤。魚尾每一次無力的拍打,都像直接抽在他的心髒上。
不是驚喜,是驚悚。
那腳步聲的主人,它到底想幹什麼?投喂?標記?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黑暗遊戲的開始?
胃袋在瘋狂地抽搐,發出咕嚕的哀鳴,喉嚨幹渴得如同着火。鮮魚的味道,哪怕混雜着泥腥,也對他構成了無法抗拒的誘惑。
但他不敢動。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魚。仿佛只要看上一眼,伸出手,就等於接受了某種無形的、可怕的契約,將自己徹底置於那未知存在的股掌之間。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暗河,抱着古鏡,踉蹌着向礦層深處逃去。腳步虛浮,幾次差點被碎石絆倒。他不敢回頭,總覺得那幽藍的目光或者沉穩的腳步聲,就緊緊綴在身後黑暗裏。
一直逃回那處相對熟悉、由巨岩搭靠形成的三角岩縫,他才連滾帶爬地鑽了進去,蜷縮到最深處,背抵冰冷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
安全了……嗎?
他不確定。那被窺視、被掌控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比之前更加清晰強烈。
他死死抱着古鏡,白光在狹小的空間裏搖曳,映照出他驚惶失色的臉和劇烈起伏的胸口。
飢餓和幹渴,在這短暫的安全感(或許是錯覺)襲來後,再次以更凶猛的方式反撲。胃裏像有一把燒紅的烙鐵在來回攪動,喉嚨的灼痛甚至讓他吞咽口水都變得無比艱難。
那條銀魚的影像,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猛地甩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誘惑。不能想!絕對不能想!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向別處。目光掃過岩縫內壁,掃過地上那柄鏽跡斑斑的礦鎬,最後,落在他一直緊捂着的胸口。
血髓晶依舊散發着穩定的溫熱,滋養着他的氣感。古鏡沉默地亮着。
這兩樣東西……
他忽然想起之前,古鏡似乎能“淨化”那罐腐敗的酒糟,讓他勉強吸收。那……它能不能……
一個念頭閃過。他猶豫了一下,將古鏡稍稍拿開,然後顫抖着,從懷裏掏出那顆一直貼身藏着的、暗紅色的血髓晶。
礦石觸手溫熱,內裏能量平穩。
他看看血髓晶,又看看古鏡。一個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想法冒了出來——這鏡子能轉化血髓晶的能量爲他所用,那它……能不能直接從這礦石裏……弄出點能“吃”的東西?
哪怕只是一點點?
這個想法毫無根據,近乎妄想。但他已經被逼到了絕境。
他咬着牙,將血髓晶輕輕放在身前的積塵上,然後雙手捧起古鏡,將鏡面散發白光的部位,緩緩對準了下方的礦石。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白光籠罩着暗紅色的礦石,沒有任何反應。
他嚐試着,將自己體內那縷微弱的氣感,緩緩渡入古鏡之中。
嗡……
古鏡發出一聲極其低微的、仿佛被喚醒的輕吟,鏡面白光似乎凝練了那麼一絲。
然後,在韓二狗緊張期待的注視下,那凝練的白光照射在血髓晶表面,竟真的開始引發變化!
礦石表面那暗紅色的光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黯淡下去,仿佛內部的能量正在被某種力量強行抽取、煉化。與此同時,一絲極其細微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淡紅色氤氳之氣,從礦石表面飄散出來,縈繞在白光周圍,帶着一種奇異的、難以形容的醇厚氣息。
那氣息吸入鼻中,竟讓他的飢餓感瞬間緩解了大半!體內那縷氣感更是瘋狂運轉起來,傳出強烈的渴望!
有效?!
韓二狗心中狂喜,正要加大氣感輸入,試圖引導那縷紅色氤氳——
古鏡的鏡面白光猛地劇烈閃爍了一下!
仿佛觸碰到了某種極限,或是引發了某種反噬!
緊接着,那縷淡紅色的氤氳之氣驟然變得狂暴,瞬間消散無形!而下方那塊血髓晶,也仿佛耗盡了某種支撐,表面的光澤徹底黯淡,甚至裂開了幾道細密的縫隙,內裏溫熱的能量波動急劇減弱,變得如同一塊普通的暖石!
失敗了?
韓二狗愣住,心中的狂喜瞬間被澆滅。他連忙拿起血髓晶,仔細感知。裏面的能量並未完全消失,但明顯消耗了一大截,而且變得極其惰性,難以再像之前那樣順暢地引導吸收。
偷雞不成蝕把米……
巨大的失望和懊惱涌上心頭。他靠着岩壁,看着手裏光華黯淡、裂縫處處的礦石,一陣無力感襲來。
這點能量,還能支撐他挖多久?
就在他情緒低落至極點時,腦海中,毫無征兆地,猛地閃過一張臉!
一張布滿橫肉、帶着一道猙獰刀疤、三角眼中總是閃爍着殘忍和貪婪光芒的臉——
監工,馬老三!
韓二狗渾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冰冷的毒蛇舔了一口後背!
他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人?這個已經死得不能再死,被他親眼見證化作幹屍的人!
然而,那影像卻無比清晰,甚至蓋過了眼前的黑暗。馬老三咧着嘴,露出滿口黃牙,臉上刀疤扭曲,正用一種他極其熟悉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仿佛就站在岩縫之外,隔着黑暗,無聲地凝視着他。
強烈的恐懼再次攫住韓二狗,比面對那幽藍目光和詭異腳步聲時更甚!那是一種源自記憶深處、被無數次鞭打和欺辱塑造出的、近乎本能的恐懼!
他猛地蜷縮起來,雙手抱住頭,牙齒格格打戰。
幻覺!又是幻覺!
他拼命告訴自己,馬老三已經死了!死得透透的!
但那刀疤臉的陰影,卻如同最頑固的污垢,死死黏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他甚至能聞到馬老三身上那股獨特的、混合着焦糊獸腥、劣質煙葉和血鏽的惡臭!
恐懼引發了更強烈的生理反應。胃部的抽搐變得更加劇烈,喉嚨的幹渴感火燒火燎,幾乎讓他窒息。
那條躺在河邊淤泥裏的銀魚的形象,再次不受控制地、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麼近,那麼鮮活……
刀疤臉猙獰的冷笑,和銀魚扭動的身軀,兩種影像在他腦中瘋狂交織、重疊。
“吃了它……”
一個極其細微、卻充滿誘惑和邪惡的聲音,仿佛直接在他心底響起。
“不然你就會餓死……渴死……像條野狗一樣爛在這裏……”
“吃了它……沒人知道……”
“就像以前一樣……屈服……活下去……”
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馬老三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語調!
韓二狗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驚恐和掙扎。
不!不是真的!是幻覺!是這鬼地方逼出來的心魔!
他拼命抵抗着那源自內心深處的蠱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保持清醒。
但那飢餓和幹渴是如此真實,那誘惑是如此強烈。
刀疤臉的陰影在他眼前晃動,帶着嘲諷的冷笑,仿佛在嘲笑他的堅持和所謂的骨氣。
“活着……才有以後……”
那聲音再次低語,如同惡魔的嘆息。
韓二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岩縫入口的方向。
仿佛透過厚厚的岩層和無盡的黑暗,能看到那條魚,還靜靜地躺在那裏。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粗重,眼神中的掙扎漸漸被一種絕望的瘋狂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因爲動作太快而一陣眩暈,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岩壁。
他看了一眼手中光華黯淡、裂縫處處的血髓晶,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古鏡。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那柄鏽跡斑斑的礦鎬上。
他走過去,彎腰,將其緊緊握在手中。
粗糙的木柄,冰冷的鎬頭,沉甸甸的重量。
這一次,這重量沒有帶來安心,反而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
他佝僂着背,低着頭,抱着古鏡,握着鏽鎬,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再次挪出了岩縫。
白光刺破黑暗,照亮前路。
他的腳步麻木而沉重,向着暗河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每一步,都仿佛能聽到身後黑暗中,那刀疤臉發出的、無聲卻猙獰的冷笑。
陰影從未離去。
它一直蟄伏在心底,只需一點絕望和誘惑,便會破土而出,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