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風波後，沈知意在宮中的地位悄然提升。不僅淑妃時常示好，連內務府那棋子油滑的奴才們也變得更加恭順——誰都怕這位年紀尚輕卻眼光毒辣、手段精準的沈尚宮，不知何時就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但沈知意並未沉溺於此。她知道，眼前的順遂只是假象，姑姑的死因依舊迷霧重重，那個在壽宴上被提及的、曾爲姑姑診脈開方的太醫張世明，在姑姑薨逝後不久便告老還鄉，線索似乎就此中斷。
這夜，月華如水，冷冷地灑在宮道上。 沈知意摒退左右，只提着一盞小小的羊角燈，踏着月色，再次走向那座被世人遺忘的北苑冷宮。
與以往的警惕不同，此次她心中帶着明確的目的，以及一絲……她自己也不願深究的、想要再見那個人的迫切。
冷宮僻靜，唯有秋蟲唧鳴。林微月所居的那處偏殿，窗櫺透出一點昏黃溫暖的燭光，在這淒清之地，竟像是一座孤島上的燈塔。
沈知意輕叩門扉，門應聲而開。林微月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到來，身上只着一件半舊的月白寢衣，外罩一件青灰色衫子，墨發鬆鬆挽着，比平日少了幾分僞裝，多了幾分真實的慵懶與書卷氣。
“我猜到你這幾日該來了。”林微月側身讓她進來，語氣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位老友。
屋內陳設簡陋，卻收拾得極爲幹淨整潔。唯一顯得“奢華”的，是靠牆那一排書架和堆滿了書卷的書案，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種不知名的、清苦的草藥香。
“爲了張太醫的事？”林微月徑直走到小爐邊，拎起上面咕嘟冒着熱氣的陶壺，沖了兩杯淡淡的苦蕎茶。
沈知意接過茶杯，暖意透過杯壁傳到微涼的指尖。“嗯。告老還鄉，線索斷了。此人至關重要，必須找到。”
林微月在她對面坐下，燭光在她細膩的臉頰上跳躍：“告老還鄉，未必是真。在這宮裏，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只有兩種下場：死，或者……消失。”
“你認爲他是被滅口？”沈知意蹙眉。
“滅口，是最終手段，但在此之前，控制是更常見的選擇。”林微月指尖蘸了點冷茶，在粗糙的木桌上畫了一個圈，“如果他沒死，那會被藏在哪兒？誰有能力、有動機藏起一個太醫？”
沈知意目光一凝：“你是說…宮裏？”這個想法很大膽。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林微月看着她，眼底閃爍着思維的靈光，“一個熟悉宮廷運作、知道太多秘辛的太醫，對某些人來說，是隱患，但也可能是…一把需要時時握在手中的刀。養在外頭，哪有放在眼皮底下放心？”
沈知意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淨身房？浣衣局？或者…某些不爲人知的密室暗道？”這些地方，是皇宮最陰暗的角落，藏匿一個人並非難事。
林微月卻搖了搖頭：“那些地方固然可能，但目標太大，容易暴露。依我看，還有一個更巧妙，也更諷刺的去處。”
“何處？”
“太醫署”林微月緩緩道，“下設的典籍庫，或者負責整理藥方、謄抄醫案的閒職部門。改名換姓，甚至無需刻意隱藏，只需一個不起眼的身份，淹沒在瑣碎文書之中，誰能想到，一個‘告老還鄉’的太醫，其實從未離開過太醫院的高牆？”
沈知意只覺得豁然開朗！她一直在向外追尋，卻忽略了最核心的地方！ 太醫院人員冗雜，等級森嚴，底層許多負責文書工作的老吏員籍籍無名，誰會去逐一核對？這簡直是完美的藏身之所！
“明日，我便以核查舊年醫案入庫記錄爲由，去太醫署典籍庫走一遭。”沈知意立刻有了計劃。
“不妥。”林微月再次否定，“你目標太大，親自去查，打草驚蛇。若他真在那裏，你一出現，背後之人立刻就會將他轉移或滅口。”
“那該如何？” “讓你尚宮局裏，最不起眼、最不會引人注意的小宮女或小太監去。”林微月策略嫺熟，“不必直接找人，只需去借閱……嗯，就說尚宮局需核對永和十七年秋冬兩季，各宮領取避疫湯藥的記錄冊。那時節正好有場小風寒，記錄必然繁多厚重，需要多人協助搬運整理。你的人，只需趁機留意，典籍庫或文書房裏，可有年約五旬、左手手背有一處陳舊燙傷疤痕（這是她從沈知意之前零碎信息中提取並記住的特征）、眼神躲閃、沉默寡言的老吏員即可。”
沈知意深深地看着林微月。她的思維之縝密，對人心的把握之精準，每每都讓她感到驚嘆，甚至是一絲敬畏。這種純粹的智力上的吸引，讓她心跳加速。
“好。”沈知意應下，聲音比平時柔和了幾分，“就按你說的辦。”
正事談完，兩人間出現片刻沉默。只有燭火噼啪作響，和窗外隱約的風聲。
沈知意的目光掠過林微月書案上攤開的一本古籍，旁邊還有幾張寫滿批注的紙頁，字跡清秀挺拔，風骨盎然。 “你在看什麼？” “一本前朝筆記，雜記些奇聞異事，倒也有趣。”林微月隨口答道，似乎不願多談。
沈知意卻眼尖地看到紙頁一角似乎畫着某種結構圖，像是……房屋架構？她心中微動，但並未追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林微月這樣的女人。
她站起身：“夜深了，我該走了。” 林微月也起身相送，走到門邊時，忽然輕聲開口：“知意。”
沈知意腳步一頓。這是林微月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沒有敬稱，沒有疏離，只是兩個字，卻仿佛帶着溫度，敲在她心上。
“萬事小心。”林微月的眼神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我們的對手，比想象得更狡猾。你……很重要。”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輕，卻重逾千斤。 沈知意感覺自己的耳根又有些發熱，她匆匆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也是。” 說完，她幾乎是有些倉促地推門而出，融入了冰冷的月色中。
林微月倚着門框，望着她略顯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宮牆盡頭，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那笑意裏，有欣賞，有算計，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她關上門，回到書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張畫着奇怪結構圖的紙上，眼神變得凝重而悠遠。 那並非簡單的房屋架構，而是……皇宮地下，某些早已被遺忘的通道的推測圖。 她的目標，從來不僅僅是復仇，或者輔助沈知意。 她想要的，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