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水還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像不知疲倦的鼓點。我癱坐在冰冷潮溼的地上,背靠着同樣冰冷的櫃台腿,大口喘着氣,肺裏火辣辣的,每一次吸氣都帶着硫磺和血腥混雜的怪味。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退下去一點,留下的是更深的冰涼和後怕。

李莫愁……走了。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實質般的殺意,似乎還粘稠地滯留在空氣裏。她最後看我的那個眼神,像毒蛇吐信,冰冷,探究,帶着一種評估獵物價值的審視。我知道,麻煩沒結束,只是暫時延後了。

“嘶——” 手臂傳來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剛才摔倒時蹭破了手肘,粗糙的地面和木屑劃開了幾道口子,混着泥水,血糊糊一片。疼,但這點疼跟剛才的生死一線比起來,簡直像蚊子叮。

得動起來!我咬着牙,扶着櫃台腿,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把自己撐起來。雙腿還在發軟,像是剛跑完一場馬拉鬆。

當務之急,是堵門!那兩扇破門板碎成了渣,寒風裹着溼氣肆無忌憚地往裏灌。我拖着發軟的雙腿,在鋪子裏翻找。角落裏堆着些雜物:一塊半舊的、沾滿灰塵的厚麻布門簾,幾塊長短不一的破木板,還有掌櫃的(或者說師父?)劈柴用的那把豁了口的柴刀。

我先把那塊厚麻布門簾拖過來,勉強掛在只剩下半截門框的入口。寒風立刻被擋住大半,雖然布簾還在呼啦啦地飄蕩,但至少不是門戶大開了。接着,我撿起那些破木板,比劃着門框的寬度和高度。沒有釘子,只能靠堆疊和卡位。我像個蹩腳的木匠,用那把豁口柴刀把太長的木板削短一點,把太厚的邊緣砍薄一點,然後一塊一塊地、歪歪扭扭地卡進門框的縫隙裏,再用幾塊石頭從裏面死死抵住。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總算弄出了一個勉強能擋風遮雨的“門”,雖然醜得像乞丐的補丁,搖搖欲墜,但聊勝於無。

做完這些,我幾乎虛脫,一屁股坐回那條瘸腿長凳上。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火燒火燎的。目光投向櫃台底下——那半塊硬邦邦的雜糧餅。

現在,它是唯一的指望了。

我把它掏出來,捧在手裏,像捧着什麼稀世珍寶。餅很硬,表面粗糙,散發着淡淡的、屬於粗糧的黴味。我小心地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裏。幹硬,粗糙,幾乎沒什麼味道,嚼起來像是在啃木頭渣。但我還是努力地咀嚼着,用唾液一點點軟化它,然後艱難地咽下去。每一口都帶着一種生存的儀式感。太幹了,噎得慌。我走到牆角,揭開一個水缸蓋子,裏面還有小半缸渾濁的雨水(屋頂漏的)。也顧不得幹不幹淨了,用葫蘆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冰涼的渾濁水帶着一股土腥味沖下喉嚨,暫時壓住了飢餓的灼燒感。

一小塊餅吃完,胃裏有了點微不足道的填充感,理智也稍稍回籠。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餅重新包好,藏回原處。這玩意兒,得省着點,鬼知道掌櫃的什麼時候能回來,或者說,還能不能回來。

目光落在剛才李莫愁站立的地方。地上除了水漬和門板的碎屑,還有幾點被雨水沖刷得極淡、幾乎難以辨認的暗紅色印記。那是她的血?還是她拂塵上別人的血?我心裏一陣發毛。

等等!那是什麼?

就在那攤水漬邊緣,靠近門檻內側的陰影裏,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幽光,在搖曳的油燈下閃了一下。

我心頭一跳,強忍着恐懼和疲憊,慢慢挪過去,蹲下身。

不是血,也不是木屑。

那是一根針。

一根細如牛毛,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溫潤的、近乎半透明的乳白色,長度不過一寸的細針。它靜靜地躺在潮溼的地面上,針尖一點極細微的寒芒,在昏黃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這絕對不是尋常的縫衣針!它的材質,那奇異的色澤和質感,透着一股子非金非玉、卻又冰冷堅硬的氣息。

玉蜂針!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瞬間想起了原著裏的描述——古墓派獨門暗器,以寒潭底部的特殊玉石打磨而成,細如毫發,堅韌異常,且蘊有古墓特有的玉蜂之毒!中者不會立刻斃命,但奇寒蝕骨,痛苦非常,是古墓傳人防身和懲戒的利器。

它怎麼會在這裏?!

我猛地抬頭,心髒狂跳,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門外無邊的黑暗雨幕。雨還在下,天地間一片混沌。

是了!剛才李莫愁離開時,那快如鬼魅的身法…以她的武功和警惕,不可能發現不了背後有人!除非…出手的人武功極高,時機把握妙到毫巔,且身法輕靈到如同鬼魅,在雨聲的掩護下,連李莫愁都未能完全察覺!

小龍女!

只有她!只有古墓派的輕功,才能在這雨夜之中,無聲無息地靠近,也只有她,才可能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終南山腳下,關注着李莫愁的行蹤!

她一直在附近?目睹了剛才藥鋪裏發生的一切?看到我“救治”了李莫愁?這根針…是她失手?還是…有意爲之?一種無聲的警告?一個標記?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李莫愁帶來的恐懼更加深邃!被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盯上是麻煩,被古墓裏那位心思難測、武功絕頂的“仙子”注意到,那感覺就像被深不見底的寒潭籠罩,不知是福是禍!

我幾乎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避開了針尖的位置,拈起了那根細小的玉蜂針。入手冰涼,帶着一種玉石特有的溫潤感,但內裏又蘊含着一種刺骨的寒意。這玩意兒…劇毒啊!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收進懷裏最貼身的口袋。這東西,既是燙手山芋,也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護身符?誰知道呢。

後半夜,我蜷縮在櫃台後面那條瘸腿長凳上,身上蓋着唯一一條散發着黴味的破毯子,卻怎麼也睡不着。冷、餓、手臂傷口的隱痛,還有腦子裏翻江倒海的念頭:李莫愁那冰冷的眼神,玉蜂針詭異的觸感,以及門外無邊的黑暗……每一種感覺都在啃噬着神經。

迷迷糊糊間,感覺剛閉上眼沒多久,一陣嘈雜的人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就把我驚醒了。

天剛蒙蒙亮,雨停了,空氣溼冷得刺骨。

“老張頭!老張頭在家嗎?”

“張大夫!快開門!救命啊!”

我猛地坐起身,毯子滑落,一股寒氣襲來,激得我打了個哆嗦。透過我那“傑作”——那些歪歪扭扭卡在門框裏的破木板縫隙,我看到外面影影綽綽站了好幾個人,個個面帶驚惶,中間似乎還抬着一個人。

掌櫃的姓張?我腦子裏飛快地轉動着原主那點模糊的記憶碎片。是了,這藥鋪的掌櫃,似乎是個姓張的幹瘦老頭,平時沉默寡言,醫術也就那麼回事,主要靠賣點跌打藥和驅寒散爲生。

我定了定神,揉了揉僵硬的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剛被女魔頭蹂躪過。然後走到我那“藝術創作”的門板前,費了點勁,把其中一塊充當門栓的木板挪開,露出一條縫隙。

“張…張大夫他…他下山去鎮上換糧了,還沒回來。” 我啞着嗓子,盡量模仿着原主那種怯懦又帶着點學徒口吻的語氣。

外面的人顯然急了。

“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啊!”

“小陳哥!是你嗎?快開門!王獵戶讓野豬給拱了!腸子…腸子都快出來了!”

腸子都快出來了?!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傷勢,在這個缺醫少藥、沒有無菌概念、更沒有外科手術的年代,基本就是判了死刑!就算掌櫃的在,恐怕也束手無策。

透過門縫,我看到被抬着的那個人——一個身材粗壯的漢子,臉色灰敗得像死人,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額頭上全是冷汗。他的腹部裹着一件被血浸透、顏色發暗的粗布衣服,但依然能看到有暗紅色的血水不斷從衣服下滲出,滴落在抬他的門板上。空氣裏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小陳哥!求你了!開門啊!老張不在,你…你平日裏也跟着他抓藥,好歹…好歹給想想辦法,止止血啊!” 一個抬着門板的漢子帶着哭腔喊道,臉上又是血又是汗又是泥。

另一個也急聲道:“是啊!再不止血,老王他…他撐不到鎮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透過門縫,焦灼地、帶着絕望中最後一絲希望地,死死釘在我臉上。

我頭皮發麻。開門?讓他們進來?看到這被李莫愁拆得七零八落的鋪子?看到地上那沒完全沖幹淨的血跡?我怎麼解釋?說昨晚來了個女魔頭,被我用藥膏糊弄走了?

不開門?聽着外面傷者壓抑的、瀕死的呻吟,看着那一張張寫滿焦急和懇求的臉…在這個宗族鄉鄰關系緊密的時代,見死不救,以後我還怎麼在這終南山腳下立足?更何況,昨晚剛被兩個頂級大佬“關注”過,低調苟活才是王道,惹起衆怒絕對是找死!

電光火石間,我有了決斷。

“等…等等!你們別急!” 我提高了點聲音,努力讓自己聽起來鎮定一點,“我…我這就拿藥!掌櫃的走前留了些應急的藥粉!你們…你們把人先放平!千萬別亂動他!”

說完,我立刻轉身,不再看門外。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

藥?哪有什麼掌櫃的留下的特效止血藥!原主那點可憐的記憶裏,止血主要靠三七粉、白及粉,或者更簡陋的鍋底灰(百草霜)。對付這種開放性腹部外傷大出血?杯水車薪!

我撲向藥櫃,憑着記憶飛快地拉開幾個抽屜。三七粉…有!但分量不多。白及粉…只剩瓶底一點了。百草霜…角落裏倒是有個瓦罐,裏面黑乎乎一坨。

不行!這些根本不夠!效果也差!

目光掃過藥櫃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抽屜,上面歪歪扭扭寫着“雜”字。原主記憶裏,這抽屜放的都是些掌櫃的也弄不清藥性、或者平時用不上的稀奇古怪玩意兒。

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拉開抽屜,一股混合着塵土和怪異草藥的氣味撲面而來。裏面亂七八糟:幾塊顏色暗沉的礦物石頭,一些幹枯得認不出原貌的草根,還有…幾個小小的、用油紙包着的東西。

我抓起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面是深褐色、帶着毛刺的絮狀物。

這是…金毛狗脊的絨毛?!我記得這東西!在《本草綱目》還是哪裏掃到過一眼,好像有收斂止血的效果?而且這東西纖維多,或許能起到一定的物理壓迫作用?

抽屜角落裏還有一小包暗紅色的粉末,聞着有股淡淡的焦糊味。血餘炭?人頭發燒成的炭?好像也有止血的說法?

管不了那麼多了!物理壓迫加可能的止血藥效,總比沒有強!

我飛快地把抽屜裏能找到的三七粉、白及粉(少得可憐)、金毛狗脊的絨毛、血餘炭,還有一大坨黑乎乎的百草霜,一股腦全倒在一個幹淨的大粗瓷碗裏,又沖回櫃台,把昨晚用剩的、還沾着點硫磺油污的生油葫蘆瓢拿過來,把裏面殘餘的一點油也倒進碗裏——油能粘合這些粉末,也方便塗抹。

我拿起一根幹淨的木棍,在碗裏瘋狂攪拌。深褐、暗紅、漆黑、夾雜着金毛的絮狀物,混合着油,變成了一碗粘稠、顏色詭異、氣味更加詭異的糊糊,像一坨肮髒的泥巴。

深吸一口氣,我端着這碗“陳氏特制強力止血糊”,走到我那“藝術門”前,費力地又挪開一塊木板,露出一個更大的縫隙。

“藥…藥來了!快!把傷口露出來!動作輕點!” 我喊道,把碗遞出去。

外面的人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掀開王獵戶腹部的血衣。那景象讓我胃裏一陣翻騰:一道長長的、深可見內髒的撕裂傷口橫在腹部,皮肉翻卷,暗紅色的血液還在汩汩地往外冒,甚至能看到裏面蠕動的腸子!濃重的血腥味和內髒的腥氣撲面而來。

抬人的兩個漢子臉都白了,手抖得厲害。

我強忍着不適,用木棍挑起一大坨粘稠的糊糊,隔着門縫,手臂盡量伸長,對着那道猙獰的傷口,厚厚地、狠狠地糊了上去!動作談不上任何技巧,只有一種近乎粗暴的覆蓋和壓迫。

粘稠的藥糊接觸到翻開的皮肉和涌出的鮮血,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滋啦”聲。王獵戶的身體猛地一抽,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額頭青筋暴起。

“按住!按住他!別讓他動!” 我一邊繼續糊藥,一邊嘶聲喊道。藥糊迅速被血水浸透,但那些絮狀物和粉末也確實起到了一定的吸附和覆蓋作用。

門外的人死死按住王獵戶。

我咬着牙,把碗裏剩下的所有藥糊,像糊牆一樣,一層層、厚厚地覆蓋在那道可怕的傷口上,直到整個創面都被這坨黑乎乎、粘噠噠的東西完全蓋住,再也看不到翻卷的皮肉和涌出的鮮血。

血,似乎真的被這粗暴的物理覆蓋暫時壓住了!滲出的速度明顯變慢了!

“快!抬他去鎮上!找真正的大夫!” 我趕緊縮回手,把空碗往地上一放,隔着門板縫隙喊道,“這藥只能暫時頂住!快去!別耽擱!”

門外的人如蒙大赦,看着王獵戶腹部那坨雖然惡心但確實不再瘋狂涌血的“泥巴”,又驚又喜。

“多謝小陳哥!多謝小陳哥!”

“快!抬穩了!去鎮上!”

“小陳哥,回頭…回頭我們再來謝你!”

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迅速遠去,留下門口一灘新鮮的血跡和空氣中更濃的血腥味。

我背靠着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氣,渾身脫力。手臂的傷口因爲剛才的動作又滲出了血,混着硫磺和藥粉,火辣辣地疼。

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各種詭異藥粉和血污的手,又看看門口那灘血跡。

活下來了,暫時。也“救人”了,用一種極其不靠譜、近乎巫醫的方式。

“神醫”?我看着自己這雙還在微微發抖、沾滿污穢的手,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狗屁神醫。我只是個在刀尖上跳舞、靠着一知半解和急智求生、努力不被這個世界碾碎的手藝人罷了。

這碗“陳氏特制強力止血糊”,就是我在這神雕世界,踏出的、充滿泥濘和荒誕的第一步。

外面的天色,徹底亮了。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照在門口那灘新鮮的血跡上,反射出刺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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