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冰冷鐵窗、溫熱回憶與沉默的彈殼
審訊室的燈光比保衛處裏更加慘白,也更加無情。那是警察局特有的光源,專門用來剝離一切僞裝。房間狹小、冰冷,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陳舊汗水和煙草的滯澀氣味。一張簡易的審訊桌,兩把鐵制的冰冷椅子,桌面上有固定痕跡的印子。唯一的窗戶開在高高的牆上,又小又窄且用厚厚的深色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拒絕任何外部光線的窺探。
陳明手上的廉價塑料手銬已經被換成了冰涼、沉重、分量十足的鋼制手銬,金屬硬質邊緣死死扣在他枯瘦的手腕上,傳來一陣陣冰冷刺骨的麻痹和勒痛感。他被單獨關押在這個方寸之地,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釘在刑架上的標本。之前的狂躁和嘶吼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空洞與冰冷的恐懼。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牙齒抑制不住地磕碰打顫,每一次輕微的動作都牽扯到肌肉裏的乳酸和靈魂深處的羞恥。他把自己縮在審訊室那張冰冷的鐵椅上,低着頭,視線牢牢盯着自己腳下那雙洗得泛白、鞋幫裂了口子的破舊帆布鞋,溼透的褲腳貼在膝蓋上,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眼淚已經流幹,只在臉上留下鹽粒子般的幹澀緊繃感。
周圍的世界安靜得可怕,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裏奔流和心髒沉重絕望的跳動聲。審訊室門外偶爾傳來模糊不清的腳步聲、說話聲,甚至是一聲短促的警用電台發出的嗶剝雜音,每一次都讓他神經質地一震,仿佛聽到了死神鐮刀拖在地上的、冰冷刺耳的摩擦聲。那些聲音短暫而遙遠,更像是一種對他即將到來的、悲慘命運的預言——被定罪,被關進真正的高牆電網之內,像他早逝的母親一樣消失在沒有光的角落裏……
母親。 這個念頭像一個猝不及防的開關。
黑暗中,那冰冷沉重的鐵椅消失了,潮溼發黴的空氣變成了北方小城深秋裏一種特有的、混雜着煤煙味道的清冽寒氣……審訊室狹小的空間仿佛被一種無形但更加強大的力量撕裂,扭曲旋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同樣昏暗、破舊,但充滿了巨大精神風暴的場景。
(沉重的精神回溯)
小出租屋的燈泡瓦數很低,昏黃的燈光在牆壁上投下搖晃不定、巨大而扭曲的人影。空氣裏有灰塵在光柱裏飛舞,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絕望氣息,如同粘稠濃重的溼膠布,捂住人的口鼻。
少年陳明,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身軀單薄得像一根瑟瑟發抖的柴枝,背緊緊貼着潮溼冰冷剝落的牆壁,試圖把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一點。他驚恐的眼睛因爲長期缺乏安全感而睜得很大,瞳孔深處映着房間裏那個核心的、正在瘋狂爆發的存在——
他的母親。
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眼中總蒙着一層濃霧的女人,此刻就像一尊被某種殘酷邪力從內部炸開的破碎神像。她的黑發凌亂地貼在因爲極度激動而扭曲的臉上,五官都變了形,眼中射出的是完全不屬於她本身的、帶着一種孩童般純粹惡毒的光芒。她一會兒是聲音尖利刻薄、用最下流市儈的詞語辱罵着並不在場的陳明父親(那個在陳明兩歲時就像泡影一樣消失的無情男人)的毒婦;一會兒又驟然轉換成一個小女孩般的哭嚎,聲嘶力竭地喊着“哥哥保護我!哥哥我要吃糖!”;下一秒,她又可能變成一個陰森、沙啞,說着陳明完全聽不懂的陌生方言的老人腔調……
“多重人格障礙”——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個詞。但在當時那個狹小、陰暗的房間裏,對於一個驚恐的孩子而言,他只看到他的整個世界正在被最親的人親手撕裂、踐踏成無法辨認的碎片。空氣中有一種瀕臨極限的、斷裂的弦音。
“啊——!”女人(或是她身體裏的那個老人?)發出一聲長長的、極端痛苦的慘叫,雙手死死掐住了自己脖子!緊接着,像是被這聲音徹底抽幹了力氣,動作戛然而止。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切換,像倒帶的幻燈片一樣扭曲回去。剛才那份毒厲和瘋狂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深深的、仿佛浸透了骨髓的無盡疲憊和悲傷。那是陳明記憶中那個脆弱的、時常發呆的母親的表情——也是他最熟悉的那個。
她的目光終於找到了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小陳明。那雙眼中,疲憊褪去,瞬間涌上了溺水者般絕望的歉意、痛楚和……一種可怕的、不容錯辨的決絕。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說什麼,想叫一聲兒子的名字,或者只是一個帶着愛意的眼神。
但是晚了。“她”眼中的光芒迅速被一種更爲陌生和冰冷的東西覆蓋。
女人的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緊緊勒住!她的眼神迅速失去焦點,身體的力量像退潮般流逝,如同一團被抽掉骨架的軟泥,朝着旁邊那張唯一搖晃的小木桌一角——那個堅硬、銳利的直角——轟然栽倒下去!
“媽——!!!” 少年陳明淒厲到幾乎撕裂靈魂的哭喊聲,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刺穿了老舊居民樓死寂的樓道。他忘記了恐懼,像一頭爆發的幼獸,瘋狂地撲了過去!可是那距離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無限拉長了,他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窒息的瀝青裏掙扎! 他終究慢了。 快得來不及眨眼! 砰! 一聲帶着血肉沉悶感的、極其恐怖的撞響!緊接着是更加可怕的碎裂聲!
時間仿佛凝固。陳明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離母親栽倒的身體只有一寸之遙。
溫熱的、帶着濃烈鐵鏽腥氣的暗紅色液體,如同失控的小蛇,迅速蜿蜒流淌,浸染了粗糙的水泥地面,反射着低瓦數燈泡慘淡的光。那一小灘快速擴大的暗紅,在他眼前化作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紅怒濤! 那雙剛才還閃過母性歉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睜着,直直望向陳明所在的方向,卻映不進任何影像。世界,在他撲過去的手指觸碰到那逐漸褪去溫度的皮膚之前,就在他眼前崩碎了。
父親在哪裏? 他不知道。這個稱呼在那個家崩塌後,徹底成了一個空洞的符號。或許是聽到風聲徹底嚇跑了,或許早就死在了某個異鄉的角落……只有那個瘦弱、枯槁,同樣被生活的重錘打得半身殘廢的年邁奶奶,在那天之後死死拖住了幾近瘋魔的小陳明的手腕,用那雙渾濁的老眼,用盡生命最後的氣力,將他從徹底墜落的邊緣,拖回了那間沒有希望但至少還有個角落可以躲避風雨的、更加破敗的小平房。她的背弓得像一座沉默的山丘,扛起了雙重的死亡陰影和一個破碎少年的餘生。
(精神回溯結束)
審訊室慘白的燈光如同冰刺,狠狠扎在他緊閉的眼瞼上,將意識從那血泊彌漫的過去瞬間拉回冰冷的現實。身體猛地彈動了一下,手銬發出刺耳的“譁啦”聲響,牽扯得手腕銳痛。
臉上冰涼一片。他下意識地抬手抹去,指尖溼漉漉的。是汗水?還是不受控制再度涌出的淚?分不清了。 心像被無數根冰冷的鐵絲緊緊纏繞着。窒息般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來。他把自己更深地蜷縮進椅子裏,仿佛這樣就能消失,就能避開所有人的目光,避開這令人窒息的現實。命運就像一場永遠無法擺脫的、冰冷的、帶着刺骨惡意的玩笑。他試圖從黑暗的爛泥裏伸手,抓住一點虛幻的光亮改變軌跡,卻每一次都只換來更深重的泥淖。母親在混亂和絕望中離去的身影,與眼前冰冷的鐐銬、高牆般的未來,詭異地重疊了。仿佛某種深入骨髓的血脈詛咒,最終都指向毀滅。
審訊室的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一條縫隙。一個年輕警察端着盛着熱開水的紙杯探進身,目光銳利地掃過陳明那張布滿淚痕(或汗跡)、蒼白的年輕面龐。警察的眼神銳利而復雜,裏面沒有明顯的同情,也沒有過分的鄙夷,只剩下職業化的冷靜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陳明?”年輕警察確認般地叫了一聲,聲音不高,但在這個絕對安靜的空間裏異常清晰。 “……”陳明如同受驚的蝸牛,下意識地把身體繃得更緊,往椅子後面縮了縮,不敢抬頭接觸對方的視線,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線。 “一會兒要做筆錄,交代清楚動機和過程。主動坦白,情節輕重不同。”警察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讀一份格式化的說明書。“省得我們技術隊慢慢恢復你手機上刪除的數據。”
警察把紙杯放在他身前的審訊桌邊緣,溫熱的蒸汽嫋嫋升騰。水杯離他很近,但陳明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那點溫度如同螢火,根本無法對抗從骨髓深處肆虐的冰冷寒潮。他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被銬住的手腕,似乎想去碰觸那杯水,仿佛那是唯一真實的東西。金屬摩擦聲再次響起,冰冷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可悲的狀態。
動作做到一半,他的目光忽然凝固在自己身上那件溼透了的、舊得發白露出線頭的藍灰色T恤。胸口靠近左肩的位置,那塊用極其蹩腳的手工,密密麻麻縫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圓形補丁。那補丁的位置……那塊小小的區域異常厚實。
奶奶! 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刺穿了他幾乎麻木的心髒! 在他出門開始這趟注定毀滅的“外賣”之前,那個瘦骨嶙峋,腰幾乎彎成九十度的老太太,吃力地拖着一件縫縫補補的衣服,固執地要遞給他“換上的好衣裳”。當陳明不耐煩地隨手接過套在身上時,老太太幹枯如落葉的手指,用力地、幾乎是神經質般地按壓着他胸前那個補丁的位置。 “明仔啊……” 那時候,奶奶渾濁的眼睛裏有一種極其黯淡的光,仿佛蒙着一層厚厚的陰翳。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絮叨穿暖和些、路上小心之類的叮嚀,只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牢牢按住他胸前那個補丁的位置,反復摩挲,那力道帶着一種令人不安的偏執。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似乎在低低地默念着什麼聽不清的字句。 “三顆……都在……護着……護着……”
陳明如遭雷擊! 三顆……空彈殼!
那是奶奶視若性命、藏得極其隱秘的三枚鏽跡斑斑的抗戰時期遺留的黃銅空彈殼。據說當年爺爺是個民兵,在犧牲前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她把它們塞在一個掉了漆的紅漆小木盒最底層,用紅布層層包裹,幾乎從不輕易示人。陳明也只在小時候偶然撞見過一次,奶奶像護崽的母獸一樣撲過去飛快收好,渾濁的眼睛裏滿是警惕、悲傷以及某種他無法理解的虔誠或恐懼。那種眼神和剛才按着他胸口補丁的神情一模一樣!
一種更加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和絕望感瞬間掐住了他的心髒!那個補丁! 那個厚實得過分、幾乎不可能被忽略的異樣感! “護着”?用這三枚象征着暴烈死亡和犧牲的、冰冷堅硬的東西來“護着”他?
不!奶奶!你到底做了什麼?!你瘋了嗎?!這他媽是害死他啊!這要是被警察搜身…… 陳明猛地低頭,死命用牙去咬那粗糙縫補的補丁邊緣!手被銬住無法操作,他只能像野獸般用牙齒撕扯!廉價的線頭崩斷,粗糙的布料被唾液打溼。很快,一小塊帶着濃重陳年黴味、幹硬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和劣質的填充物,清晰地硌在了他的嘴角和牙根!不止一顆!至少有……三顆! 絕望化作冰冷的膽汁倒流回喉嚨! 完了!徹底完了!非法入侵計算機系統!再加上身上藏匿來源不明、疑是軍用物品的金屬物(即使只是彈殼)! 巨大的、足以碾碎靈魂的陰影將他整個吞噬。審訊室的白熾燈光在眼前瘋狂旋轉、變形,仿佛要化爲吞噬一切的黑洞。意識在恐懼的潮水中沉浮,被冰冷的手銬勒住的心髒劇烈絞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他徹底癱軟在冰冷的鐵椅中,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靈魂的軀殼。
(四) 冰冷水霧與魔術的回響
審訊室的燈亮了一夜,慘白得沒有盡頭。陳明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完成了那份冰冷漫長、每一句話都像是在給自己掘墓的筆錄。網警的初步鑑定報告冰冷地躺在審訊桌上,猶如最後通牒。那部手機就是無可辯駁的鐵證,他在代碼層面的掙扎如同孩童在海灘上畫下的沙痕,一場潮涌便抹得幹幹淨淨。 天亮時分,他被轉移到臨時的刑事拘留室進行初步羈押,等待下一步處理流程。空氣混濁,充滿了汗味、酸腐食物味和其他說不清的、令人作嘔的氣息。狹小的空間硬塞了幾張冰冷的鐵架床和一個散發着餿味的不鏽鋼蹲便器。只有一扇極高的小窗戶,鑲嵌着粗壯的鐵條,灰蒙蒙的光線如同憐憫般吝嗇地投下來一點。
陳明沒有床位,被安排在緊靠冰冷牆壁的一角,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手銬依然冰冷地鎖着,勒痕在皮膚上烙下青紫,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來鑽心的刺痛和麻木感。那三枚該死的、硌在他胸前,如同毒瘤般存在的彈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他即將失去一切:自由、微渺的未來,甚至可能是唯一還牽掛於世的奶奶(私藏舊武器零件也絕不是小事!)。無邊無際的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越收越緊,每一次呼吸都艱難而帶着血腥味。他只能死死咬緊牙關,舌尖抵着牙齒,用盡全力壓抑着瀕臨崩潰的嘶吼和那無法抑制的、要將牙齒磨碎的顫抖,喉結上下滾動,如同吞咽着滾燙的刀片。
拘留室裏異常安靜,除了旁邊幾個面相凶惡、眼神渾濁不清的家夥投來的窺探目光。沒人接近他,仿佛隔離了一個小小的、散發着絕望和毀滅瘟疫的地帶。 時間在凝固的絕望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個小時,但在他的感知裏已經過去了無數個晝夜。拘留室冰冷沉重的大鐵門“哐當”一聲巨響,被粗暴地拉開。 “七號陳明!出來!帶東西!”一個高嗓門的看守吼道,語氣裏是程序化的冰冷。
來了! 最終審判終於到來。 陳明身體僵直地靠着牆,抬起頭,眼睛裏布滿血絲,沒有任何光彩,近乎一種空洞。 兩名面色冷硬、穿着全套警服、臂章上帶着更高級別徽記的警察走了進來。他們的步伐穩健沉重,靴子在水泥地上敲出清晰、冰冷、不容置疑的節奏。 “陳明。” 爲首的中年警察聲音低沉,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蜷坐在牆角的陳明,眼神凌厲地掃過他那雙被銬住的雙手和緊皺的、布滿汗漬血污的衣服,最終落在胸前的厚實補丁上,目光停頓了一瞬,仿佛無形的探測儀掃過。陳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他們發現了!他們肯定發現了!
然而,那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開了。中年警察拿出一份打印的、蓋着鮮紅公章的紙。“根據初步調查和涉案證據,你涉嫌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現依法對你執行刑事拘留。”他冷漠地宣讀了決定,語氣如同宣讀一份超市購物清單。“帶上你的隨身物品,跟我們走。”
兩名高大的警察上前,一左一右極其有力地將陳明從冰冷的水泥地上架了起來!動作利落地解開了他手銬,幾乎立刻又被一副更沉重、帶鏈條的嶄新警用手銬緊緊鎖住!那冰冷的鋼齒咬下去的瞬間,勒緊皮肉的鈍痛仿佛是他人生的最終判決。
他被強行帶着往外走,腳步虛弱無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更像是被拖着離開這個臨時的囚牢。 就在穿過那條狹窄、冰冷、潮溼的拘留所走廊前往另一個監區的瞬間。 水。 走廊深處某個破裂的老舊水管接頭,或者牆壁某個冷凝點,一顆冰涼的水珠正巧從高處的天花板上滴落下來。 無聲無息。 精準地落在陳明被汗水浸透的發梢後頸處。
嗒。
那冰冷、細微,又絕對清晰的觸感……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近乎凍結的意識深淵!
某個幾乎被遺忘、也極爲突兀的場景碎片,毫無征兆地、強制性地闖入了他的腦海—— 就在那個鋌而走險前夕的夜晚,他沒有去送外賣,而是把自己關在不足五平方、雜亂無章的小隔斷裏復習行動計劃。奶奶在隔壁極其輕聲地咳嗽。空氣裏彌漫着廉價速食面的味道和老房子的黴味。
桌上唯一的照明台燈下,放着四顆最廉價的、已經融化得有些黏膩、包裝粗糙的水果硬糖(橙子味和草莓味混在一起)。他心不在焉地、無意識地玩着它們,像一種緩解巨大壓力的方式。他把一顆糖緊緊攥在左手手心,將另外三顆平攤在微微泛潮發燙的舊鼠標墊上。 右手的手指以一種極其靈活、近乎神經質的節奏在桌面上律動着,那是他長久與代碼搏擊、鍛煉出來的靈活度。他全神貫注地注視着攤開的三顆糖。
心裏默念:“四糖歸一”。 他的手指劃出一道虛影。啪!
幾乎是同時!原本攤開的三顆糖消失不見! 而當他驟然攤開左手掌心——裏面赫然擠着四顆黏膩融化的糖球!那多出來的一顆,仿佛憑空變出! 那一刻,只有窗外慘淡的路燈光線投射進來一小片光暈,台燈只照亮他手掌的一小半,昏暗的光線下,四顆廉價的糖擠在一起,散發着人工香精淡淡的、甜膩詭異的味道。
“1. 沒有絕對安全的系統。”——他利用了自己左手的秘密角落(那破舊鼠標墊本身就有一個不規則的小凹坑配合光線差)。 “2. 敢做就能贏。”——他騙過了自己的眼睛。 “3. 突破虛擬(桌面)的局限。”——在真實世界完成了“憑空增加”。 一個極簡的、只騙自己的小魔術。
走廊裏。 那名中年警察冰冷強硬的手再次推了他後背一把:“快走!” 另一個年輕警察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陳明胸前那塊厚實怪異、被汗水微微沾溼的補丁(剛才滴落的冰涼水漬恰好滲了一點進去,讓布料貼得更加明顯),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皺了一下,仿佛聞到了一股來自過去的陳舊黴變金屬的、令人不適的低微氣息。
陳明踉蹌了一步,才將將從那個詭異的、帶着人工香精甜膩感的回憶碎片中掙脫出來。他下意識地用那只沒被徹底箍住的大拇指指腹,死死地反壓着自己胸口那塊藏着可怕“秘密”的補丁——那裏是三枚冰冷的空彈殼,也可能是通向另一個毀滅深淵的開始。四糖歸一的小小幻術碎片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諷刺和冰冷的荒謬——他連“藏起來”都做得如此拙劣。
他像一頭被牽引着走向最終屠宰台的羔羊,被兩名警察夾在中間,穿過那條冰冷、黴味濃重、閃爍着聲控燈詭異微光的走廊。前方,是巨大而沉重的鐵門。門後面,是真正不見天日的牢獄。每一次靠近的腳步,都像是在宣告他作爲“陳明”這個失敗存在的終結。世界的色彩在他眼中褪盡,只剩下冰冷的灰黑。塵埃中的神?不,他只是一粒即將被徹底掃入垃圾桶、連帶着所有妄想和痛苦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