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飛機的陰影掠過京城國際機場航站樓的冰棱。齊文蔚踏着廊橋薄霜拾級而下，老周早已將奧迪暖風調到二十六度，後座加熱墊上放着裹在羊絨套裏的保溫杯——杯壁還凝着明州帶過來的海霧。
老周默默把汽車暖風調高了兩度。齊文蔚從公文包中翻開老師楊杭遠送給他的那本《宏觀經濟學》，扉頁夾着師母手抄的養胃粥方，楊杭遠在一旁用紅筆在"粳米貳斤"旁批注："通脹預期如陳米煮粥，火候比水量重要。"師母的養胃方子疊成三折，黃芪與茯苓的字跡洇着參茸藥酒的氣息。
西郊浸在十一月的寒霧裏，奧迪轎車緩緩駛入種滿白皮鬆的院落。司機老周降下車窗遞證件時，那座獨棟別墅門前的那兩棵青鬆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挺拔。
司機老周將黑色奧迪泊在三裏外的楓林道，齊文蔚豎起藏青呢大衣領口，裹着那條許久不戴的駝絨圍巾，在垂花門下呵出白霧，“京城還真是冷啊！”
還沒等齊文蔚敲門，門便已經開了，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女士，穿着煙灰羊絨衫，發髻間的翡翠簪子與二十年前別無二致，那時齊文蔚還是政研室熬夜寫稿的"小齊秘書"。
她熱情地向着齊文蔚打着招呼：“小齊來了，你劉叔剛剛還讓我到外面來看看你來了沒。”
“蔣姨好！”
“別愣着，快進來！”
玄關的榧木棋盤泛着包漿，劉遠陽正用麂皮擦拭黑瑪瑙棋子。"讓你別帶東西。"他瞥了眼齊文蔚腋下的明州竹蓀禮盒，目光卻落在弟子圍巾上凝結的白霜，"在明州呆久了，這次回來好好適應京城的天氣。"
劉遠陽的會客室懸着新裝裱的《長江萬裏圖》，檀木鎮紙壓住的是京城周邊地區的規劃草圖。
鈞窯盞已斟滿老白茶，博古架上的青銅錯金虎符換了方位，斷裂處的朱砂拓片與牆上的《京杭運河漕運圖》形成隱秘夾角。劉遠陽用棋子輕叩棋盤"天元"：“胃寒的人喝不得涼茶，"棋子落定時，窗外傳來枯枝墜地的脆響。“文蔚，你在明州幹的很好……”
"京州的產城融合示範園，規劃圖比施工圖漂亮啊。”他推過溫在鈞瓷暖盤裏的姜棗飲，話鋒被敲門聲截斷，秘書送來文件袋的瞬間，齊文蔚瞥見火漆印上的“政研”字樣——那是楊杭遠主管的衆陽政策研究室專用章。
茶過三巡時，窗外的冰棱已垂到《京杭運河漕運圖》標注的"清江閘"位置。劉遠陽用棋子挑起盞中浮沫，忽然將話題引向明州港的潮位觀測站："去年台風'白鹿'過境，你那個數字化防汛系統，比胡建光在任時少淹了七個城中村。"
"漢東和京州的‘凍土’層可比明州厚不少。"老領導突然用棋子敲打棋盤東北角的"小目"，那裏壓着張泛黃的京州新區規劃圖，"去年他們修地鐵五號線，盾構機在永定河故道卡了四個月。"
婦人端來新蒸的白菜肉包，掀開籠屜時熱氣模糊了牆上的《幹部考核指標圖》。"你劉叔昨兒特意讓食堂留的冬儲白菜。"她將醋碟推到齊文蔚面前，鎮江香醋的琥珀色裏沉着兩粒枸杞，"比不得你們明州的梭子蟹，倒是養胃。"
劉遠陽起身取下博古架上的青銅虎符，斷裂處的朱砂拓片簌簌落下幾點塵埃。"上月去漢東調研，漢東存在的問題很多，有的開發區甚至擺着武財神。"他將虎符殘片拼在《漕運圖》的"通州碼頭"位置，"你去了要把關帝像換成這個——分裂的虎符，比完整的神像更能鎮住場子。"
臨別時開始飄起了雪花，雪粒子開始敲打別墅的琉璃瓦。劉遠陽將棋譜塞進齊文蔚的公文包，封皮上"劫爭"二字被玄關燈照得半明半暗。
"漢東和京州的產業融合與更新迭代，就是這局棋的生死劫。"他替齊文蔚緊了緊駝絨圍巾，指尖在第三道結扣處停留，"解這個結，可比你拆龍灣港的違建碼頭難得多。漢東的劉明東是個聰明人，他會支持你的。"
……
北風卷起昌安街的殘葉落花，奧迪轎車碾過結冰的減速帶時，車載電子鍾顯示21:17。楊杭遠辦公室的窗櫺在夜色中泛着青灰，像塊冷卻的青銅編鍾，三樓東南角的菱花窗透出暖黃。
齊文蔚走進屋內，楊杭遠摘下老花鏡擦拭，"文蔚來了啊，找個地方坐吧。"他向老花鏡上呵了口白氣，將鏡片擦拭幹淨，"那摞《縣域經濟藍皮書》上，第三冊是講漢東的。"
齊文蔚搬動矮凳時，榫卯間泄出的陳年茶漬氣息，與牆上泛黃的《土地流轉率趨勢圖》產生某種數據共振。
青瓷筆洗裏的墨汁正進行着相變實驗，半凝固的膠體表面浮着片倒立的君山銀針。茶葉梗在墨色漩渦中畫出詭異的洛倫茲曲線，末端指向《產業轉型圖譜》上那個莫比烏斯環的交叉點。
“老師，您這副眼鏡早該換了。”
楊杭遠從滿桌文件裏抬頭，摘下來的老花鏡腿纏着膠布。檀木案頭的青瓷筆洗盛着半凝固的墨汁，浮着片枯槁的君山銀針。
“這副眼鏡戴這麼久了，都戴出感情了！”
武夷岩茶的鋁箔袋簌簌作響，"這是組織部陳部長送來武夷岩茶，據說是能化官僚主義積食。"他忽然用放大鏡聚焦筆洗裏的茶葉，"你看這茶梗走向，像不像漢東的未來？"
"這茶要配三疊紀岩層水沖泡。"他忽然將茶針插入墨汁，驚起筆洗底沉澱的舊批注："當年在漢東試點'飛地經濟'，就像這沉底的茶渣——看着礙眼，實則是藥引。"
窗外北風掠過政策研究室的紅鬆林，掀起藍皮書裏夾着的漢東官員簡歷。"記住，"他蘸墨在茶湯表面寫下流體力學方程，"化解官僚積食，得靠非牛頓流體的智慧。"
……
整點的鍾聲撞碎在政策研究室窗玻璃上，楊杭遠將學生送到樓梯口，突然往他大衣兜塞了包茉莉香片——正是二十年前熬夜寫稿時提神的同款。
胡同裏不知不覺已經積了一層積雪，老周在車裏翻看《漢東省交通圖》，儀表盤顯示座椅加熱已持續127分鍾。齊文蔚嗅着大衣殘留的陳墨與茉莉香氣，“老周，走吧！”
汽車掠過昌安街上流動的光河，恰似十多年前閩南夜雨中起伏的漁火。齊文蔚翻開楊杭遠相贈的《漢書·地理志》，扉頁朱批如星火："郡縣治，天下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