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神”的傳說,發酵的速度遠比蘇文想象的要快。
僅僅一夜之間,他“手握至尊寶意圖棄牌”的光輝事跡,就取代了所有茶館說書人的固定節目,成爲了京城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故事的版本,也從最初的“視金錢如糞土”,演變成了“爲愛妻一怒散千金”,最後甚至被某些想象力豐富的說書人,拔高到了“洞悉天機,不忍以賭術傷人和氣”的半仙境界。
蘇文的名字,徹底與“風骨”、“仁義”、“神秘”這些他最想擺脫的標籤,焊死在了一起。
他把自己關在秦府的書房裏,整整兩天沒出門,試圖用“鴕鳥戰術”來逃避這個已經失控的世界。他對着那堆從賭坊贏回來的銀票發呆,感覺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不再是財富,而是一張張嘲笑他無能的鬼臉。
他的C計劃,從“職場擺爛”到“品行敗壞”,已經全線潰敗。他發現自己無論往哪個方向努力,最終都會被一股神秘的、名爲“命運”的力量,推向一個與初衷完全相反的、光芒萬丈的懸崖。
“這日子沒法過了。”蘇文癱在椅子上,生無可戀地望着房梁,喃喃自語。
秦如虎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她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放在桌上,看着蘇文那副仿佛被抽幹了精氣神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怎麼,‘賭神’蘇侯爺,這是在爲錢太多而發愁?”她調侃道。
蘇文有氣無力地瞥了她一眼:“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沖進來,我那‘至尊寶’早就扔了!我的‘敗家子’人設,就差那最後一步就完美達成了!”
“哦?”秦如虎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你寧願輸掉兩萬兩銀子,成就你那‘敗家’的名聲,也不願贏了錢,讓魏公子吃個大虧?”
“那當然!”蘇文理直氣壯地坐直了身子,“名聲是什麼?是枷鎖!是負擔!是阻礙我實現‘鹹魚’人生理想最大的絆腳石!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可一旦被套上了‘品德高尚’的帽子,再想摘下來,比登天還難!”
秦如虎靜靜地聽着他這一套歪理邪說,那雙明亮的鳳眼中,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
這個男人,雖然滿腦子都是些離經叛道的“鹹魚”思想,但他的思路之清奇,邏輯之自洽,卻遠超這個時代所有的男人。他從不爲虛名所累,也從不被利益所動,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忠於自己內心最真實、也最樸素的欲望——躺平。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追名逐利的僞君子,要純粹得多,也……有趣得多。
“行了,別愁眉苦臉的了。”秦如虎將那碗蓮子羹推到他面前,“先喝了它。我今天來,是給你提個醒。你這次在千金坊,雖然贏了錢,但也把魏公子徹底得罪死了。我怕他會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報復你。”
“報復我?那敢情好!”蘇文一聽,眼睛都亮了,“他最好派幾個殺手來,把我打個半死,然後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告老還鄉,養一輩子傷了!”
秦如虎:“……”
她發現,自己有時候真的跟不上這家夥的腦回路。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管家恭敬的通報聲:“侯爺,宮裏來人了,說是陛下召見。”
蘇文臉上的那點興奮,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整張臉都垮了下來,比剛才還要生無可戀。
“又來?”他哀嚎一聲,“這皇帝是給我裝了監控嗎?我這才‘墮落’了兩天,他就又來給我‘撥亂反正’了?”
秦如虎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皇帝在這個時候召見蘇文,意圖不明。按理說,一個朝廷命官,公然出入賭場,還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理應受到斥責。但以這位少年天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誰也說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秦如虎站起身,拍了拍蘇文的肩膀,“去吧,小心應對。記住,無論他說什麼,你都咬死一點——你就是個爛賭鬼,一時糊塗,知錯了,求陛下責罰。”
“我懂。”蘇文點了點頭,臉上換上了那副他早已駕輕就熟的、充滿了“惶恐”與“懊悔”的表情,跟着傳旨的太監,一步三挪地進了宮。
御書房內,氣氛異常的安靜。
趙淵沒有坐在龍椅上,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圖》前,負手而立,背對着門口。他一身明黃色的常服,身姿挺拔,雖未轉身,卻自有一股天子威儀。
蘇文一進門,就立刻跪倒在地,聲音顫抖,搶在皇帝開口前,開始了他的“認罪陳詞”:“罪臣……罪臣蘇文,有負聖恩,德行有虧,流連賭坊,敗壞官聲,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面君!懇請陛下降罪,無論任何責罰,罪臣都絕無怨言!”
他把姿態放到了最低,將一個“知錯悔改”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他只求皇帝能龍顏大怒,然後下旨將他“革職查辦”,那他的C計劃,就算是曲線救國,也算成功了。
御書房裏,只有他顫抖的聲音在回響。
趙淵遲遲沒有說話。
良久,他才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沒有蘇文預想中的憤怒和失望,反而帶着一種……讓蘇文看不懂的、饒有興致的笑意。
“蘇愛卿,平身吧。”趙淵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罪臣不敢!”蘇文繼續跪着。
“朕讓你起來。”趙淵的語氣加重了幾分。
蘇文這才“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低着頭,不敢與皇帝對視。
趙淵踱步到他面前,圍着他轉了一圈,像是打量一件新奇的古玩。他嘖嘖稱奇道:“蘇文啊蘇文,你可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讓朕刮目相看啊。”
蘇文的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妙。這開場白,跟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罪臣愚鈍,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還跟朕裝?”趙淵輕笑一聲,走到書案後坐下,拿起一份奏報,揚了揚,“千金坊之事,朕已經全都知道了。手握至尊寶,卻意圖棄牌。呵,好一個‘視金錢如糞土’,好一個‘不屑於取’。蘇愛卿,你這‘風骨’,可真是越來越別致了。”
蘇文一聽,冷汗都下來了。
完了!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的行爲,又被“過度解讀”了!
“陛下明鑑!”蘇文急忙辯解道,“臣……臣當時只是……只是不想再賭下去了!臣是真的知錯了!那些傳言,都是坊間無知之輩的杜撰,當不得真啊!”
“是嗎?”趙淵挑了挑眉,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那你告訴朕,你爲何要去賭?朕賞你的金銀,不夠你花嗎?還是說,朕給你的官職,太清閒了,讓你有空去尋這些樂子?”
這是一個送命題。
蘇文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是去“尋樂子”的。他靈機一動,臉上立刻換上了“悲憤”與“無奈”交織的復雜表情,聲音沙啞地說道:
“回陛下……臣……臣之所以去賭,實乃……實乃無奈之舉!”
“哦?有何無奈?”趙淵的興趣更濃了。
“陛下明鑑,自臣僥幸入了翰林,又蒙陛下錯愛,虛擔了‘侯爵’之名,外界對臣的贊譽,便如潮水般涌來。什麼‘文壇新星’、‘管理大師’……這些虛名,於臣而言,重如山嶽,壓得臣喘不過氣來!”蘇文開始了他的即興表演,說得是聲情並茂,“臣自知德薄能鮮,不堪重負,既怕有負聖恩,又怕被同僚嫉恨。思來想去,唯有……唯有自污其名,行敗德之事,方能讓世人看清臣的‘真面目’,方能……方能擺脫這盛名之累啊!臣去賭坊,非爲好賭,實爲求一個‘敗家子’的惡名,以求自保啊!此舉雖是荒唐,卻也是……臣這等無能之輩,唯一的自處之道了!嗚嗚嗚……”
說到最後,他甚至擠出了幾滴悔恨的淚水,將一個被“盛名”所累、不堪重負、只能用“自毀”來逃避現實的可憐蟲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他相信,自己這番“肺腑之言”,這套“凡爾賽式”的訴苦,足以讓任何一個正常的君王,對自己產生“此人不堪大用”的判斷。
御書房內,再次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趙淵靜靜地看着下方那個“以頭搶地、痛哭流涕”的蘇文,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嚴肅的凝視。
他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地敲擊着,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如同敲在蘇文的心坎上。
蘇文跪在地上,心裏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這番驚世駭俗的“自白”,究竟會換來怎樣的結局。
“呵……呵呵……”
突然,趙淵發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那笑聲,越笑越大,最後,竟變成了暢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爲求惡名而自污’!好一個‘盛名之累’!蘇文啊蘇文,你……你真是個曠世奇才!”
蘇文猛地抬起頭,徹底懵了。
這……這皇帝的腦回路,到底是什麼構造?我都說得這麼明白了,我就是個想擺爛的廢物,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趙淵止住笑,他從龍椅上站起身,快步走到蘇文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他的眼中,閃爍着一種蘇文從未見過的、熾熱如火的光芒,那是一種找到了“同類”和“知己”的興奮。
“蘇愛卿,你不用再演了。”趙淵的語氣,充滿了“我懂你”的欣慰,“你的苦心,朕……全都明白了!”
蘇文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了。
只聽趙淵用一種無比欣賞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所謂的‘自污’,所謂的‘敗德’,根本就不是爲了逃避!而是在用一種最激烈、最決絕的方式,向朕,向滿朝文武,表達一種態度!”
“什麼……什麼態度?”蘇文的聲音都在發顫。
“是**‘不黨’**的態度!”趙淵的聲音,擲地有聲,“當今朝堂,黨同伐異,拉幫結派之風盛行。而你,蘇文,如彗星般崛起,身兼文名與聖眷,必然會成爲各方勢力拉攏的對象。可你,卻不屑於此!”
“你故意疏遠同僚,是爲‘不黨’!你自污其名,是爲‘不黨’!你沉迷賭坊,更是爲了向所有人宣告,你蘇文,不屬於任何派系,你只忠於你自己,也只忠於……朕!”
“朕原以爲,你只是個有些小聰明的趣人。現在朕才明白,你,才是這滿朝文武之中,看得最清、活得最明白的那個‘孤臣’!是朕……最需要的,那柄能斬斷一切黨爭亂麻的,最鋒利的刀!”
一番慷慨激昂的“閱讀理解”,說得蘇文是目瞪口呆,魂飛天外。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他所有的計劃,所有的表演,在這個“首席腦補官”的面前,都成了投喂他“腦洞”的絕佳素材。
“蘇愛卿。”趙淵的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和鄭重,“朕知道,讓你去審計軍需,是大材小用了。你這樣的人才,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
“朕這裏,有一件積壓了二十年,牽連甚廣,誰也不敢碰的爛攤子。滿朝文武,或因利益牽扯,或因畏懼權勢,無人能爲朕分憂。”
他走到書案前,從最底層的一個暗格裏,抽出了一只塵封已久的、上了鎖的巨大木箱。
“這裏面,是戶部自朕登基以來的所有賬目。裏面藏着多少蛀蟲,藏着多少陰私,無人知曉。朕現在,將它,將這把能捅破大徽王朝半邊天的刀子,交給你。”
他將一把鑰匙,放在了蘇文的手中,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朕相信,以蘇愛卿你那‘不畏浮雲遮望眼’的智慧,和你那‘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品性,只有你,也唯有你,能替朕……查清這筆賬!”
“朕封你爲‘特派審計官’,代朕查賬!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州府胥吏,凡涉此案者,皆可查!皆可問!”
“朕給你……最高的信任!”
蘇文握着那把冰冷的鑰匙,只覺得它重逾千斤。他看着皇帝那雙充滿了“終極信任”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只散發着不祥氣息的巨大木箱,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到近乎絕望的笑容。
完了。
這下徹底完了。
他只想安靜地退個婚,結果,卻被逼着,要去掀整個大徽王朝的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