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的冬天，像是老天爺也厭棄了這片土地，吝嗇得不肯施舍一絲暖意。寒風如同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着中原大地裸露的肌膚。千裏焦土，十室九空。官道上早已不見車馬，只有被踐踏得泥濘不堪的雪泥裏，偶爾可見一兩具凍僵的、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屍體。空氣中彌漫着絕望的氣息，比硝煙和屍臭更令人窒息。
林澤和韓志雄，兩個剛剛在破茅棚裏交換了名字、分享了半塊冰冷窩窩頭的陌生人，此刻正相互攙扶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被戰火和飢荒反復蹂躪的荒原上。
林澤的身體狀況極其糟糕。肺部的舊疾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壓抑不住的咳嗽。寒冷更是無孔不入，幾乎將他殘存的熱量榨幹。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凍得烏紫，全靠一股不甘就此倒下的意志強撐着。
韓志雄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左臂的傷口在寒冷和污穢的環境下，已經開始紅腫流膿，散發着不祥的氣味。他高大的身軀也因爲飢餓和傷痛而微微佝僂，步伐沉重。但他那雙被林澤命名爲“志雄”的眼睛裏，除了疲憊和傷痛，卻多了一絲之前沒有的東西——一種被強行點燃的、名爲“希望”的微弱火苗。他小心翼翼地攙扶着林澤，盡量用自己的身體爲他擋住側面吹來的寒風，警惕的目光如同鷹隼，不斷掃視着四周。
“林…林哥…”韓志雄的聲音依舊嘶啞，帶着濃重的口音，“前面…好像…有個村子…”
林澤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遠處山坳裏，隱約可見一片低矮的、被熏得焦黑的斷壁殘垣。沒有炊煙，沒有犬吠，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墳墓。
“去看看…”林澤喘息着，肺部火燒火燎，“小心點…可能有…流寇…或者…餓瘋了的人…”
兩人互相支撐着，艱難地靠近那片廢墟。空氣中彌漫着木頭燒焦的糊味、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種更加令人作嘔的、肉類腐爛的惡臭。倒塌的房屋下，偶爾可見伸出的、早已僵硬發黑的手腳。幾只瘦骨嶙峋的烏鴉在焦黑的房梁上跳躍，發出“呱呱”的瘮人叫聲。
韓志雄本能地握緊了腰間那把豁了口的柴刀——這是他唯一的武器。林澤則強忍着惡心和恐懼，目光銳利地掃視着這片狼藉。
“志雄…去…看看那口井…”林澤指着村子中央唯一還算完整的石砌井台。
韓志雄點點頭，警惕地靠近。井口被半扇燒焦的門板蓋着。他費力地挪開，探頭一看，井水渾濁不堪，飄着幾縷灰燼和可疑的浮沫，但好歹還有水！
“林哥！有水！”韓志雄的聲音帶着一絲驚喜。
“別…別急着喝…”林澤咳嗽着，艱難地走到井邊，仔細觀察了一下水質，“太渾了…得…想法子弄幹淨…” 他目光掃過四周，落在不遠處一個倒塌的灶台旁，那裏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瓦片。
“志雄…找找…有沒有…沒破的瓦罐…還有…幹淨的布…或者…草灰也行…”
韓志雄雖然不明白林澤要做什麼，但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立刻在廢墟裏翻找起來。很快，他找到一個缺了口的陶罐，又從一件燒了一半的破棉襖裏扯出一塊相對幹淨的裏襯布。
林澤接過東西，忍着肺部的劇痛，蹲下身。他先是用布勉強過濾掉井水裏大塊的雜質，然後將渾濁的水倒入陶罐，又抓了幾把幹淨的草木灰撒進去。
“這…這是幹啥？”韓志雄不解。
“讓髒東西…沉下去…”林澤喘着氣解釋，“灰…能吸掉一些…不好的東西…”（他無法解釋明礬淨水，只能用最樸素的方式）
兩人等了約莫一刻鍾，罐底果然沉澱了一層黑乎乎的泥垢，上面的水雖然依舊不清澈，但比之前好了太多。林澤小心地將上層的水倒進另一個破碗裏。
“燒開…再喝…”他叮囑道。
韓志雄立刻在避風的斷牆後，用撿來的枯枝生起一小堆火。當那渾濁的、帶着草木灰味道的水終於被燒開，冒出滾滾白氣時，兩人捧着破碗，小心翼翼地啜飲着滾燙的熱水。一股久違的暖流從喉嚨滑入冰冷的胃袋，雖然寡淡無味，卻仿佛給瀕死的身體注入了一絲生機。
“林哥…你…你咋懂這些？”韓志雄看着林澤，眼神裏充滿了驚奇和敬佩。在這個朝不保夕、人人只想着下一口吃食的煉獄裏，林澤展現出的冷靜和這些聞所未聞的“門道”，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林澤苦笑一下，沒有回答。他總不能說這是現代衛生常識吧？他岔開話題：“找吃的…這村子…肯定還有…能吃的…”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便在這片廢墟中艱難求生。林澤成了名副其實的“拾荒者”。他的目光仿佛帶着某種奇特的穿透力，總能從一片狼藉中發現別人忽略的東西。
· 被遺忘的糧倉角落： 在一處燒塌的糧倉灰燼深處，他用木棍仔細扒拉，竟翻出幾十粒被煙火熏烤過、但尚未完全碳化的黃豆和幾捧燒焦但還能吃的麥粒！
· 廢棄的醬缸： 在一個倒塌的灶房角落，他發現了半埋在土裏的破醬缸，裏面殘餘的醬底早已幹涸發黴，但刮掉表面那層黑綠色的黴菌，下面深褐色的醬塊在鹽水裏化開後，竟成了難得的鹹味來源！
· 草藥與野菜： 他認識一些常見的、能吃的野菜（如薺菜、馬齒莧），甚至在倒塌的土牆根下，找到幾株被凍得蔫巴巴、但根莖尚存的蒲公英和車前草（他知道這些有消炎作用，小心翼翼地收好）。
· “垃圾”的妙用： 他收集廢棄的鐵釘、鏽蝕的農具碎片，讓韓志雄用石頭敲打、磨礪，做成簡陋的魚鉤或防身的小匕首。他收集堅韌的藤蔓和破布條，教韓志雄編織簡單的繩套陷阱（雖然收獲寥寥）。他甚至從燒焦的房梁上刮下木炭灰，混合着某種黏土，嚐試制作粗糙的“炭筆”，在相對平整的石板上記錄下一些重要的信息（如路線、資源點）。
韓志雄對林澤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力氣大，不怕髒不怕累，成了林澤最得力的執行者。林澤指哪，他打哪，翻廢墟、挖地窖、設置陷阱，毫無怨言。林澤教他的每一個小技巧，他都學得極其認真。兩人在廢墟中互相扶持，韓志雄負責體力活和警戒，林澤則用他超越時代的眼光和知識，在絕望中硬生生摳出一條生路。
食物依舊匱乏，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絕望的等死。那幾十粒黃豆被林澤小心地煮成豆湯，兩人分食；烤焦的麥粒磨成粉，混合着苦澀的野菜，勉強糊口；鹹醬塊成了珍貴的調味品，讓寡淡的食物有了些許滋味。林澤還利用找到的一點粗鹽和收集的草木灰，嚐試制作簡單的消毒鹽水，爲韓志雄清洗、包扎那日益惡化的傷口。雖然條件簡陋，但至少比之前任其腐爛要好得多。
然而，廢墟裏並非只有他們兩人。
一天傍晚，當兩人正在一處相對完好的斷牆後烤火，分享一小塊好不容易找到的、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啜泣聲從附近倒塌的牲口棚廢墟下傳來。
韓志雄瞬間警覺，握緊了柴刀。林澤示意他噤聲，自己則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來源。
搬開幾塊焦黑的木板，林澤看到了一個蜷縮在角落裏的身影——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他瘦得皮包骨頭，臉上布滿污垢和凍瘡，身上裹着一件破得不成樣子的成人棉襖，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埋了進去。他懷裏緊緊抱着一個更小的、約莫四五歲的女童。女童閉着眼，呼吸微弱，小臉燒得通紅。
少年看到林澤，驚恐地往後縮，髒兮兮的小臉上滿是淚痕，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別怕…”林澤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我們…不是壞人…”
少年依舊瑟瑟發抖，緊緊抱着妹妹，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林澤看着少年懷裏那燒得迷迷糊糊的女童，又看了看少年那因飢餓和恐懼而深陷的眼窩，心中一陣酸楚。他默默地從懷裏掏出僅剩的半塊雜糧餅——那是他和韓志雄明天的口糧。
“給…”林澤將餅子遞過去。
少年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塊散發着微弱麥香的餅子，又看看林澤蒼白的臉和溫和的眼神。巨大的誘惑和本能的警惕在他眼中激烈交戰。最終，飢餓和對妹妹的擔憂壓倒了一切。他顫抖着伸出手，飛快地搶過餅子，然後像護食的幼崽一樣，迅速掰下一小塊，小心翼翼地塞進妹妹嘴裏，自己則貪婪地舔舐着手指上沾的餅屑。
林澤心中一痛。他回頭看向韓志雄。韓志雄也看到了這一幕，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默默地點點頭，眼神裏沒有責怪，只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沉重。
“跟我們走吧…”林澤對少年說，“至少…有口吃的…能避避風…”
少年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林澤，又看看旁邊沉默如山、卻並無惡意的韓志雄。他猶豫了很久，最終，看着懷裏氣息微弱的妹妹，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用盡力氣背起妹妹，踉踉蹌蹌地跟在了林澤身後。
這個名叫“栓柱”的少年和他病重的妹妹“丫丫”，成了林澤和韓志雄這個小隊伍的第一批成員。
消息，如同荒野上微弱的火星，在絕望的流民中悄然傳遞。
“那邊…那個穿破袍子的病書生…有門道…能找到吃的…”
“那個大個子…叫韓志雄…力氣大…能護着點…”
“他們…收留了栓柱和他妹子…”
漸漸地，當他們再次路過一片被劫掠過的村莊廢墟時，廢墟的陰影裏，開始有膽怯而渴望的目光投向他們。
一個斷了腿、只能靠爬行的老鐵匠，用僅存的一只手，捧着一小塊不知藏了多久、已經發硬的窩窩頭，祈求地看着林澤：“後生…帶上老漢吧…老漢…會打鐵…能修修家夥什…”
一個蓬頭垢面、眼神麻木的中年婦人，懷裏抱着一個餓得連哭都沒力氣的嬰兒，默默地跟在隊伍後面，不言不語，只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林澤的背影。
一個同樣瘦弱、但眼神裏還殘留着一絲機靈的半大孩子，主動湊上來：“大哥！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以前是藥鋪…可能…還有草藥…”
林澤看着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可憐人，看着他們眼中那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求生渴望，他無法拒絕。他深知帶着這些老弱病殘，會極大地拖慢速度，增加負擔，甚至引來危險。但他更明白，在這片被神佛拋棄的土地上，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只有抱團，才有一線生機！他需要人手，需要各種技能，需要將這點微弱的火種聚攏起來！
“跟着吧…”林澤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聽我的…有吃的…大家一起分…有力氣的…一起幹活…”
就這樣，林澤和韓志雄的身後，漸漸多了一些沉默而疲憊的身影：斷腿的老鐵匠王老栓、抱着嬰兒的寡婦李嬸、機靈的半大孩子“小猴”、還有幾個同樣走投無路的青壯流民。他們組成了一個奇特的“拾荒小隊”。
林澤是這支小隊的“眼睛”和“大腦”。他憑借超越時代的眼光和知識，總能從廢墟的犄角旮旯裏發現別人視而不見的“寶藏”——藏在灶灰裏的半袋鹽、埋在倒塌糧倉角落的幾捧陳年谷子、廢棄藥鋪裏未被搶走的止血草藥、甚至是被丟棄的、還能修補利用的鐵器碎片。
韓志雄則是隊伍的“脊梁”和“拳頭”。他高大的身軀和凶悍的眼神本身就是一種威懾，讓一些心懷不軌的流民不敢輕易靠近。他負責最重的體力活，挖掘、搬運、警戒。林澤教他辨識陷阱和預警信號，他學得飛快。
王老栓用他殘缺的手和簡陋的工具，盡力修復着找到的破鍋、農具，甚至嚐試用廢鐵片打造簡陋的矛頭。李嬸負責照顧傷員和孩子，用林澤找到的草藥熬煮簡單的湯藥。小猴成了最好的探子和“拾荒助理”，他身形靈活，總能鑽進大人進不去的角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東西。其他青壯則負責搭建臨時的窩棚、收集柴火、設置簡易的警戒哨。
食物依舊匱乏，疾病和傷痛時刻威脅着每一個人。但至少，他們不再是荒野中孤獨飄零、隨時可能倒斃的個體。他們有了一個簡陋卻溫暖的臨時營地，有了分工合作，有了互相扶持。當林澤將找到的食物公平地分到每個人手中，當韓志雄用磨利的矛頭嚇退了一小股試圖搶劫的流民，當王老栓修好了一口破鍋讓大家能喝上熱湯，當李嬸用草藥緩解了丫丫的高燒……一種微弱的、名爲“希望”的東西，如同初春的嫩芽，開始在這支小小的拾荒隊伍中悄然萌發。
林澤站在一處高坡上，望着下方臨時營地中升起的微弱篝火，以及圍坐在火堆旁、安靜分食着一點點食物的人群。寒風依舊凜冽，肺部的疼痛也未曾減輕，但他的眼神卻比初穿越時堅定了百倍。
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前路依舊是屍山血海，依舊是荊棘密布。但身後這十幾條因他而暫時活下來的人命，肩上這份沉甸甸的責任，以及身邊這個被他賦予了“志雄”之名、正逐漸顯露出不凡潛質的夥伴，都讓他無法退縮！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喉嚨的癢意，目光投向遠方那片被暮色籠罩、依舊充滿未知與凶險的蒼茫大地。
活下去！帶着他們活下去！在這片廢墟上，重建一點人間的微光！
韓志雄默默地走到他身邊，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磐石。他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塊烤得微熱的、混合着野菜的雜糧餅遞到林澤手中。
兩人並肩而立，望着那跳躍的篝火，也望着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未來。拾荒小隊的火種已經點燃，但能否在這片殘酷的末世荒野中燎原？考驗，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