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慫是被餓醒的。
胃裏像揣了只生鏽的鐵爪,每蠕動一下都扯得五髒六腑生疼。他在潮溼的稻草堆裏蜷縮着,幹裂的嘴唇抿了又抿,舌尖能嚐到滿口鐵鏽味 —— 那是昨天被獄卒揍破的牙齦滲的血。
“哐當!”
沉重的鐵門被踹開時,陳慫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彈起,後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石壁。三天了,自從被扔進這間牢房,他還沒見過像樣的食物,唯一的 “供給” 是獄卒每天扔進來的半瓢摻沙子的餿水,水裏飄着幾粒發綠的米,細看還能瞧見白花花的蛆蟲在米糠裏扭動。
“新來的,接食!” 王大麻子的粗嗓門震得人耳朵疼,他手裏的陶碗在鐵欄杆上磕出脆響,碗沿缺了個大口子,露出裏面灰撲撲的東西 —— 像是把灶底的煙灰和着餿米煮成的糊糊,表面浮着層綠黴,遠遠就能聞到股泔水般的酸臭味。
陳慫盯着那碗 “牢飯”,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穿越前他在劇組吃盒飯嫌這嫌那,現在卻覺得這碗能熏死人的糊糊,比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還誘人。可當他顫抖着伸出手,指尖剛要碰到碗沿,王大麻子突然收回手,用粗糲的拇指刮了刮碗底。
“想吃?” 獄卒咧嘴笑,露出泛黃的牙,“沒點能耐的廢物,只配吃豬食。” 他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扣,糊糊濺了陳慫一褲腿,幾只肥碩的蛆蟲順着褲腳往上爬,“看你這慫樣,怕不是連句狠話都不敢說?”
陳慫的臉瞬間白了。他聽懂了這話裏的意思 —— 在這牢裏,“罵” 是生存技能,是換取食物的硬通貨。可他連跟樓下小賣部老板討價還價都要提前排練半小時,哪敢對官老爺說半個不字?
隔壁牢房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陳慫慌忙轉頭,看見個穿藍布囚服的中年男人被兩個獄卒按在地上,左手死死攥着支斷筆,右手的小指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着,斷口處血肉模糊,濺在地上的血珠裏還混着碎骨渣。
“讓你‘諷’他兩句,你偏要寫‘青天在世’?” 獄卒用硯台底座狠狠砸着男人的手背,“當這兒是翰林院?寫這種屁話給誰看!”
男人疼得渾身抽搐,嘴裏卻還在含糊地求饒:“我…… 我真的不會罵……”
“不會罵就滾去喂狗!” 獄卒撿起地上的斷筆塞進男人嘴裏,“嚼碎了咽下去!讓你知道什麼叫‘文不如刀’!”
陳慫看得胃裏翻江倒海,剛壓下去的餿水味又從喉嚨裏冒出來。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吐出來 —— 嘴唇咬破了,血腥味混着恐懼,在舌尖彌漫開。
“看見沒?” 一道清亮的女聲從斜對面傳來。
陳慫循聲望去,對面牢房裏坐着個穿紅衣的女子,正用根繡花針挑着草葉玩。她頭發鬆鬆挽着,幾縷碎發垂在臉頰,明明是階下囚的打扮,眼神卻亮得像淬了火的鋼針,嘴角還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昨天被關進來時瞥到的那個女人。
“在這兒,罵得越狠活得越久。” 紅衣女子手腕一轉,繡花針精準地刺穿草葉的脈絡,“看見西北角那老頭沒?” 她朝斜後方努努嘴,“前兒罵通判‘刮民脂膏’,換了半勺肉沫;昨兒罵戶部尚書‘中飽私囊’,直接得了塊白面饅頭 —— 這叫‘文氣供養’,懂?”
陳慫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個白發老頭縮在草堆裏,手裏正捧着塊黑乎乎的東西啃得香,細看竟是摻了芝麻的麥餅。老頭察覺到他的視線,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沖他咧開缺牙的嘴,露出沾着餅渣的牙床。
“我…… 我連跟外賣員說‘少放香菜’都要鼓足勇氣……” 陳慫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穿越前他寫劇本時總讓主角舌戰群儒,可真輪到自己,連句重話都不敢說 —— 上次被外賣送錯餐,他愣是憋到對方走遠才敢對着門罵句 “笨蛋”。
“那你就得餓死。” 紅衣女子嗤笑一聲,突然抬手,繡花針 “嗖” 地飛過,精準地扎在陳慫面前的石板上,針尾還穿着半塊發黴的饅頭,“接着,算我蘇罵罵賞你的。”
陳慫看着那半塊長了綠毛的饅頭,胃裏又是一陣翻騰。可飢餓像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五髒六腑,疼得他眼前發黑。他顫抖着撿起饅頭,剛要往嘴裏塞,卻被王大麻子的怒吼嚇得一哆嗦。
“蘇罵罵!你他媽少多管閒事!” 王大麻子抬腳踹向紅衣女子的牢門,“再敢私相授受,老子把你那破針撅了!”
蘇罵罵卻不怕他,反而把繡花針在指間轉得飛快:“王大麻子,你昨兒讓我幫你寫‘妻管嚴’詩的事,要不要我喊得全獄都聽見?”
王大麻子的臉 “騰” 地紅了,像是被人兜頭澆了盆熱水。他狠狠瞪了蘇罵罵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陳慫,眼神陰鷙得像要吃人:“新來的,懂規矩了?”
陳慫的心猛地一沉。他摸了摸懷裏藏着的 U 盤,那裏面存着他沒寫完的劇本,主角在第 37 章才敢第一次反抗 —— 可他現在連第 5 天都撐不過去。
“我…… 我試試……” 陳慫抱着頭蹲下去,後背的舊傷被扯得生疼 —— 那是被禮部侍郎踹的,現在還青紫着,一碰就像有火燒。
他深吸一口氣,在心裏把縣令的模樣罵了百八十遍,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蚊子哼哼:“縣…… 縣令大人…… 您…… 您辦案辛苦了……”
“噗嗤 ——” 斜對面的蘇罵罵突然笑出聲,“這叫罵?你這是給人家唱贊歌呢!”
陳慫剛想辯解,頭發突然被猛地揪住。王大麻子的手像鐵鉗,硬生生把他的頭往石壁上撞 ——
“咚!”
額頭撞上冰冷的石壁,眼前瞬間炸開無數金星。陳慫覺得天旋地轉,鼻子裏涌出熱流,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說句‘瞎了眼’很難?” 王大麻子又抬起腳,靴底沾着的泥塊掉在陳慫臉上。
“我…… 我罵……” 陳慫咬着牙,眼淚混着泥水流進嘴裏,又苦又澀。他想起穿越前被制片人指着鼻子罵 “廢物”,想起改了十七遍的劇本被扔進垃圾桶,想起現在連塊發黴的饅頭都要跪着求……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突然涌上來,像被壓抑了很久的火山。
“縣…… 縣令……” 他的聲音發顫,卻還是梗着脖子喊出來,“你…… 你斷案不明,縱容惡奴!”
這句話喊得斷斷續續,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氣勢,可王大麻子的臉色卻緩和了些。
“這還差不多。” 他鬆開手,把地上那碗餿飯踢到陳慫面前,“吃吧,算你過關。”
陳慫趴在地上,額頭的血糊住了眼睛。他顫抖着抓起陶碗,剛扒拉一口,牙齒就被什麼硬東西硌了一下。
“咔嚓。”
他吐出來一看,半截暗黃色的骨頭躺在掌心裏,兩頭被磨得圓潤光滑,最詭異的是骨頭上的刻痕 —— 歪歪扭扭的 “蝗” 字,筆畫深得能卡進指甲縫,像是用牙齒一點一點啃出來的。
“這是……” 陳慫的聲音都在發顫。他穿越前爲了寫《飢荒年代》的劇本,查過不少資料,人骨在潮溼環境下會發黑發脆,可這根骨頭卻黃得發亮,像是被油脂反復浸潤過。
“喲,中頭彩了。” 蘇罵罵不知何時湊到了欄杆邊,繡花針在指間轉得飛快,“這叫‘怨骨’,被文氣養過的那種。”
“怨骨?” 陳慫把骨頭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除了那個 “蝗” 字,沒看出任何特別。
“去年青州大旱,餓死的人能填滿三條河。” 蘇罵罵的聲音突然壓低,“那些死前還攥着谷種的,骨頭縫裏就會長這玩意兒……”
青州大旱?陳慫的心猛地一跳。他的劇本裏寫過這段,還特意查了史料,那場旱災餓死了上萬人,朝廷撥的賑災糧卻被層層克扣,最後發到災民手裏的,只有摻着沙子的糠麩……
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剛才咽下去的餿米混着血,在喉嚨裏直打轉,他猛地捂住嘴,沖到牆角劇烈地嘔吐起來。酸水灼燒着喉嚨,吐到最後,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只有些帶血的唾沫星子。
“廢物。” 王大麻子嫌惡地踢了踢他的腳,“還愣着幹什麼?典獄長要見你。”
“典獄長?” 陳慫的臉瞬間白了。他在牢裏聽其他囚犯說過,文獄的典獄長姓杜,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據說當年是翰林學士,因爲寫了句 “君舟民水” 被削了官職。這人看着和善,手段卻狠得很,前幾天有個囚犯試圖越獄,被他用 “文氣” 活活憋死了 —— 七竅流血,死狀淒慘。
要被處死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陳慫的腿就軟得像面條。他 “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膝頭撞在尖銳的石棱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顧不上了,只是拼命往王大麻子腳邊爬:“大哥…… 我錯了…… 我再也不敢了…… 求你饒了我吧……” 他胡言亂語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王大麻子卻像是沒聽見他的求饒,只是不耐煩地拽着他的後領往外面拖。陳慫的臉在粗糙的石板上摩擦着,額頭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綻開的暗紅色小花。
“這慫樣還能引動文氣?” 拖拽間,陳慫聽見王大麻子低聲嘟囔,聲音裏滿是不解,“典獄長怕不是老糊塗了……”
引動文氣?陳慫懵了。他連 “文氣” 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可能引動?難道是因爲那首《送終賦》?還是剛才那句罵縣令的話?
穿過陰暗潮溼的走廊,兩側的牢房裏傳來各種聲音 —— 有哭嚎的,有咒罵的,還有人在低聲念詩,念的都是些陳慫聽不懂的句子,卻透着股說不出的悲涼。牆壁上刻滿了字,大多是些罵人的話,“狗官”“贓官”“昏君”…… 字字都像用刀刻的,有些字的筆畫裏,還嵌着暗紅的血漬。
快到值班室時,陳慫的目光突然被牆上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那行字刻得特別深,幾乎要把青磚鑿穿,寫的是 “聖恩如屎溺”。字跡狂放不羈,帶着股毀天滅地的戾氣,可那起筆收鋒的習慣,那橫平豎直的力道…… 陳慫的心髒猛地一縮。
這筆跡,和他考卷上那篇《送終賦》,一模一樣!
他的《送終賦》明明被禮部侍郎當場撕碎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難道……
“看什麼看?快走!” 王大麻子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
陳慫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回頭再看那行字時,突然發現 “屎溺” 兩個字的筆畫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 仔細一看,竟是幾只白色的蛆蟲,正從磚縫裏鑽出來,順着筆畫慢慢爬行,像是在描摹那兩個字。
值班室的門近在眼前,厚重的木門上,掛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寫着 “文心堂” 三個字。可在陳慫眼裏,那三個字像是活的,筆畫扭曲着,漸漸變成了三張人臉 —— 笑着的,哭着的,還有一張,赫然是他自己的臉,正咧開嘴,無聲地笑着。
王大麻子抬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一股濃鬱的墨香混雜着血腥味,撲面而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