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機裏那張寫着“周阿姨贈”的紙條,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幾秒。窗外雨還沒停,玻璃上的水痕被風吹斜,像誰拿溼毛筆胡亂掃了一道。那三個字“不怕它”在夜色裏浮着,像一簇沒熄滅的火苗。
我翻出遊戲倉庫角落一件積灰的時裝,綠底黑斑,名字叫“悲傷蛙套裝”,是半年前抽獎送的,一直沒用。
點開林晚晴的私聊,我把時裝拖進贈送框,附了句:“專治差評後遺症,穿上它,投訴號都能變幸運數字。”
兩分鍾後,她上線了。角色瞬間變成一只鼓眼大肚的綠皮蛙,頭頂還頂着片荷葉。她打字:“你這是想讓我在幼兒園cosplay池塘霸主?”
我回:“這是限定款,全服就三套。”
她發來一段語音,聲音帶着笑:“孩子們要是看見老師變成癩蛤蟆,明天得集體哭暈在滑梯口。”
尾音輕輕往上揚,可最後那口氣沒提上去,反而塌下來一點,像說話說到一半被什麼壓住了。
我沒吭聲,耳機裏反復回放那句語音。背景有翻紙的聲音,很輕,但確實存在。
“你那邊……還好嗎?”我打字問。
“就是今天排練砸了。”她回得很快,“布景塌了,音樂放錯,小班長哭着說再也不上台了。”
“視頻能看看嗎?”
她遲疑了幾秒,發來一段錄像。畫面晃得厲害,應該是用手機拍的。一群孩子穿着紙板做的戲服,頭戴紙冠,中間的布景牆突然往一邊倒,底下傳來驚呼。掌聲稀稀拉拉,有個小女孩蹲在地上沒起來,林晚晴跑過去蹲下,給她擦臉。
我放大角落,一張A4紙擺在講台邊緣,字跡模糊,但能辨出“建議調離小班教學崗位”幾個字。
“你藏了投訴單。”我說。
她沒回。
我換了個說法:“你書包夾層裏,是不是塞了一堆這個?”
三秒後,她打字:“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翻紙的聲音,是A4紙特有的脆響。”我說,“而且,你每次說‘沒事’之前,都會停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爲掉線了。然後她發來一句:“我不想讓他們覺得失敗很可怕。”
我盯着這句話,手指在鍵盤上懸着,不知道該敲什麼。最後只回了句:“那我當第一個覺得失敗不可怕的人。”
她回了個“嗯”,再沒說話。
第二天午休,我偷偷登錄遊戲。她已經在線,角色還頂着那只荷葉,蹲在廢墟邊緣擺弄一包種子。聊天框彈出:“種點不一樣的花?”
我點開背包,找出周阿姨送的那包向日葵種子,上傳到遊戲商城,花了十個金幣兌換成“眼淚向日葵”種子。這名字是系統自動生成的,像素花瓣是水滴形狀,種下去要雙人同步操作,差0.1秒都會失敗。
“準備好了?”她打字。
“別讓我撞水車就行。”
“這次不許躲。”
我們同時點擊種植。角色蹲下,手裏的種子埋進焦土。地面裂開細縫,嫩芽鑽出,葉片泛着灰藍,花瓣一瓣瓣展開,全是淚滴狀的像素點。三分鍾後,花頭沉下,啪地一聲,噴出一串黑色種子,懸浮在角色頭頂,聚成一朵迷你烏雲,隨着移動緩緩飄動。
“還挺有儀式感。”我打字。
“烏雲代表情緒值。”她說,“系統說,越難過的花,雲越重。”
我抬頭看了眼辦公室。王小滿正舉着咖啡杯沖我晃,我擺擺手,示意別打擾。他聳聳肩,轉身走了。
“你那邊家長群消停了嗎?”我問。
“沒人再提錦旗的事。”她回,“但有人開始說,老師心思不在教學上。”
“所以你才要把投訴單藏起來?”
“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在對抗什麼。”她打字,“我只是想讓孩子們知道,塌了的布景可以重建,演砸的戲也可以重來。”
我看着頭頂那朵烏雲,忽然說:“那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吧。”
“叫什麼?”
“叫‘差評回收站’怎麼樣?”
她笑了:“不如叫‘眼淚發電站’,失敗充能,傷心續航。”
我正要回,王小滿突然探頭:“默哥,樓下便利店貼告示了,說要找會打遊戲的幼兒園老師。”
“誰貼的?”
“周阿姨。”
我起身下樓。便利店門鈴叮當響,周阿姨正在玻璃上貼一張A4紙,標題是:“征集會玩網遊的幼兒園老師”。
我走過去:“這……不太合適吧?”
“怎麼不合適?”她頭也不抬,“你老師不就是現成的?”
“她快被投訴調崗了。”
周阿姨手一頓,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她抬頭看我:“那更要貼了。”
她提筆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會玩網遊,且不怕差評者優先。”
我苦笑:“沒人會來應征的。”
“你不信?”她把筆一撂,“等着瞧。”
當晚,我剛回復完最後一單客戶諮詢,手機震了一下。是那個我們拉的“差評轉化實踐群”彈出新消息。
頭像亮了——一個穿着工裝的中年男人,網名“快遞老李”。
他發了條語音:“我閨女天天喊我‘青蛙騎士’,我能算半個玩家不?”
群裏靜了幾秒。
我回:“算,而且優先錄取。”
他發了個憨笑表情,接着打字:“我常送那個幼兒園,見過那位穿裙子的老師,每次下雨都給娃撐傘,自己淋着。”
林晚晴上線了,看到消息,沉默了幾秒,然後發了個語音:“原來……有人記得這些。”
我問:“你還頂着那朵烏雲嗎?”
“頂着呢。”她說,“剛才有個孩子問我,老師頭上怎麼有雲?我說,這是眼淚變的,等太陽出來就散了。”
“他們信了?”
“有個小胖子說,那得趕緊曬,不然要下雨。”
我笑了:“那你明天記得帶傘。”
她沒回話,但角色動了動,從背包裏掏出一把小傘,撐在烏雲底下。系統提示:“情緒防護裝置已啓用,烏雲穩定性+20%。”
我正要打字,王小滿又來了,手裏拿着快遞單:“默哥,又一個匿名快遞,這次是給你的。”
我接過單子。寄件人空白,備注欄寫着:“下一課,建議講講——如何優雅地收到匿名快遞。”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緊。雨還在下,玻璃上的水痕被風推着,像無數細小的手在反復擦拭着什麼。我忽然意識到,這場雨,從開始到現在,從未真正停歇。它不只是天氣,更像一種沉默的注視,一種緩慢滲入現實的提醒。而此刻,那張快遞單上的字跡,像一根細線,輕輕扯動了某種正在成形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