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晨的交班會,氣氛壓抑得如同手術前的高度靜默。
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低鳴,慘白的光線映在每個人青灰的眼瞼下,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與昨夜未散的疲憊氣息。
周浩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像一把冰冷的柳葉刀劃過每個實習生的神經:“從今天起,所有危重病例的討論,實習生不得參與,只準在旁旁觀記錄。”
此言一出,十幾個年輕的面孔齊刷刷地低下頭,噤若寒蟬。
筆尖在病歷本上頓住,紙面留下一個個深陷的墨點;有人下意識攥緊了白大褂的衣角,指尖泛白。
這是赤裸裸的打壓,是斬斷他們理論聯系實踐的最快途徑。
沒人敢出聲,沒人敢反駁,因爲周浩不僅是急診科副主任,更手握他們實習考評的生殺大權。
唯有林默,安靜地坐在角落裏,指尖輕輕劃過昨晚那份驚心動魄的搶救病歷,紙頁邊緣還帶着搶救室裏沾上的血漬與汗痕,字跡潦草卻精準,墨跡未幹,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他仿佛沒聽到周浩的話,深邃的眼眸裏,只倒映着病歷上那個驚險的轉折點——那行用紅筆圈出的“肝?!”二字,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刀口。
坐在周浩身旁的科室元老陳伯年,渾濁的眼睛微微眯起,皺紋深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他知道,昨晚那場堪稱奇跡的搶救,已經徹底觸動了周浩那根敏感又脆弱的神經。
會議不歡而散。
趙小雅快步追上林默,趁着沒人注意,飛快地將一張疊好的紙條塞進他的白大褂口袋,指尖微涼地擦過他的掌心,壓低聲音急促道:“林默,小心點!王振海在下面鬧起來了,說醫生誤診,差點害死他哥!”
林默腳步一頓,眉頭瞬間擰緊。
王振海,他記得,正是昨晚那名車禍多發性創傷患者的弟弟,一個性格火爆的退伍軍人。
他的念頭還未轉完,急診大廳裏,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般炸響。
“你們協和醫院就是這麼治病的嗎?庸醫!一群庸醫!是不是想等人死了才動手?!”
那聲音充滿了悲憤與狂怒,震得整個大廳的空氣都在嗡嗡作響。
候診椅上的患者紛紛抬頭,冷風從自動門反復開合的縫隙中灌入,吹得牆角的宣傳單譁譁翻飛。
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死死堵在急診分診台前,腳下的地磚被他反復跺出沉悶的回響。
周圍的保安和護士誰也不敢上前,只聽見對講機裏傳來斷續的“支援......急診大廳......”
辦公室裏的醫生護士們面面相覷,昨晚參與搶救的主治醫生更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端着水杯的手微微發抖,熱水濺在手背上也渾然不覺。
在衆人或畏懼或觀望的目光中,林默沒有絲毫猶豫,徑直穿過人群,走向了風暴的中心。
皮鞋踏在地磚上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像節拍器敲擊着緊繃的神經。
“你就是醫生?”王振海看到他身上的白大褂,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幾乎將他拎了起來,口中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我哥送進來的時候,你們說是脾破裂!結果推進手術室,出來告訴我肝也破了?要不是運氣好,我哥就死在你們手上了!你們是不是瞎治?說!”
面對這狂風暴雨般的質問,林默出奇地冷靜。
他沒有掙脫,任由對方粗暴地抓着自己的衣領,布料緊勒住脖頸,呼吸卻依舊平穩。
他甚至能感受到王振海掌心的粗繭和掌心滲出的汗意。
他反而用一種沉穩到近乎冷酷的語調回應道:“你說得對,確實差點沒命。”
一句話,讓暴怒的王振海瞬間愣住了。
他準備好了一萬句對罵和反駁,卻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幹脆地承認。
林默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直視着對方血紅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但你哥差點沒命,不是因爲治療錯誤,而是因爲肝髒破裂這個致命傷,發現得太晚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柄重錘,狠狠敲在王振海的心上。
周圍原本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連輸液架上的點滴聲都清晰可聞,所有患者和家屬都豎起了耳朵,連大氣都不敢喘。
“如果能早十分鍾,僅僅是十分鍾,在術前就明確肝髒破裂的診斷,提前備血、提前準備肝髒修補方案,你哥的術中出血量至少能減少一半,不會高達800cc,手術風險能降低七成以上。他能活下來,不是因爲運氣好,而是因爲有人在手術刀切開脾髒、即將造成無法挽回的大出血前的最後一秒,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那個‘肝’字。”
王振海的氣焰被這番話削去大半,抓着林默衣領的手不自覺地鬆了幾分,指節微微顫抖。
林默繼續道,語氣平靜,卻字字誅心:“那個在最後關頭發現問題的人,只是一個實習生。按照規定,他沒有資格下達任何診斷,他能做的,僅僅是提醒他的上級。而當時負責的主治醫生,因爲過於相信自己的判斷和CT影像,一開始並沒有采納他的意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不遠處臉色煞白的主治醫生,聲音愈發冰冷:“所以,你該恨的不是這家醫院,也不是爲你哥拼盡全力的手術團隊,而是那種足以致命的,經驗主義帶來的傲慢。”
王振海徹底怔住了。
他腦子裏一片混亂,林默的話語如同一把鑰匙,解開了他心中所有的疑團和後怕。
他想起手術同意書上籤下的“脾破裂”,想起術後醫生解釋病情時的含糊其辭,再對比林默此刻條理分明、邏輯清晰的復盤,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連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周圍的患者家屬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看向那個主治醫生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和鄙夷。
許久,王振海才鬆開手,高大的身軀微微一晃,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那......那個實習生,是誰?”
林默輕輕整理了一下被抓皺的衣領,布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搖了搖頭:“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哥醒了,再過一陣子,就能健健康康地回家。”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一個挺拔而孤高的背影,和滿大廳震撼無言的衆人。
這一幕,被無數雙眼睛和手機攝像頭記錄下來。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在醫院內部傳開。
“聽說了嗎?那個林默,三言兩語就把醫鬧家屬說得啞口無言,差點就給他跪下了!”趙小雅興奮地對護士長柳依依比劃着,眼中滿是崇拜,聲音裏還帶着一絲顫抖的激動。
而在副主任辦公室裏,周浩聽着心腹的匯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窗外的天色已暗,烏雲壓頂,辦公室內只亮着一盞台燈,將他扭曲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頭蟄伏的猛獸。
他猛地將手中的鋼筆摔在桌上,“啪”的一聲脆響,筆尖斷裂,墨水濺了一桌,像潑灑的血跡。
“反了天了!他這是想幹什麼?出風頭?踩着主治醫生給自己立功?”周浩咬牙切齒,眼中的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我讓他連實習考評都過不了!”
他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信息科的內線,聲音陰冷地吩咐:“林默負責的那幾個病人的電子病歷錄入權限,給我暫停三天,理由就說是系統維護。”
掛了電話,他又特意囑咐一名平日裏與自己走得近的住院醫:“明天查房,你主問,就盯着林默,問他最偏的知識點,讓他當着所有人的面下不來台!”
夜幕降臨,暴雨將至。
林默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值班室裏,窗外風聲漸起,玻璃被吹得微微震顫。
他對着電腦屏幕上“權限不足,無法登錄”的提示,並未動怒,甚至連眉毛都未曾挑動一下。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他緩緩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古樸的線裝筆記本和一支繪圖筆,攤開在桌上。
牛皮封面泛着歲月的油光,頁角微微卷起,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借着台燈昏黃的光,他手腕翻飛,開始在一張白紙上,以昨晚那名車禍患者爲例,手繪出一幅無比復雜的人體經絡圖譜。
他的筆尖時而迅疾如風,時而凝重如山,一條條代表氣血運行的紅色線條與代表瘀阻病灶的黑色墨點交織在一起,最終清晰地標注出“肝絡瘀阻,氣陷血脫”的完整演變路徑和每一個關鍵節點的征象。
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仿佛某種古老的咒語正在蘇醒。
這,是岐伯傳承中的“五髒危象推演圖”,一種完全超越現代循證醫學認知維度的診斷絕學。
他看着圖譜,輕聲自語,聲音被窗外漸起的風雨聲掩蓋:“你們要我沉默,可醫道......自有回響。”
窗外,夜雨終於傾盆而下,瘋狂地抽打着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雨點砸在玻璃上,像無數只急切的手在敲門。
就在此時,一陣比暴雨更急、比驚雷更響的急診鈴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整個急診科的寧靜。
林默合上筆記,緩緩起身,走向那片象征着生與死的戰場。
他的眼神,在燈光下清明如刃,冷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