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4
我被劇烈的搖晃弄醒。
手腕的劇痛被牽扯,我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作訓服。
陳硯!
他目眥欲裂地抓着我的肩膀,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
“林昭!陪葬坑的‘血引’機括失控了!”
他的吼聲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是你的‘龍骨榫卯’改變了主墓的壓力結構!你爲什麼不早說!”
我看着他。
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個男人,親手砸斷了我的右手。
現在,他卻在質問我,爲什麼沒有預料到他毀掉我之後會引發的連鎖反應。
我扯了扯嘴角,發出一聲嘶啞的冷笑。
“上古皇陵,機括聯動,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麼簡單的道理,陳大專家不懂嗎?”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他緊繃的神經。
“閉嘴!”
他猛地拽住我完好的左手,發瘋似的把我往外拖。
“快!去穩住那盞‘人俑銅燈’!思思還在接受調查!不能讓她因爲這個被追加責任!”
思思。
又是思思。
我被他拖得一個踉蹌,右手無力地垂着,每一次晃動都帶來鑽心的疼痛。
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甩開他的手。
然後,我把已經軟得像面條一樣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陳硯!”
“我的手,斷了!”
“是你親手砸斷的!”
他瞳孔猛地一縮。
那只廢掉的手,像一道符咒,無聲地控訴着他的罪行。
他眼裏的愧疚,只持續了不到三秒。
就轉爲了更加瘋狂的偏執。
“沒關系......”
“沒關系的......你那麼厲害,單手也可以的,對不對?”
他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悔意,只有對我能力的利用。
“爲了思思,你試試!就試一次!”
“砰!”
陪葬坑的石門被人一腳踹開。
張振國帶着一隊荷槍實彈的警衛沖了進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我高高舉起的、血肉模糊的右手。
他臉上的怒火,幾乎要將整個坑洞點燃。
“把他給我拿下!”
兩名警衛瞬間上前,將還在癲狂中的陳硯死死按在地上。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向後倒去,卻被一雙手及時扶住。
我以爲,一切都結束了。
可被按在地上的陳硯卻猛地抬起頭,用盡全力指向我,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嘶吼。
“是她!”
“是她嫉妒思思的天賦,故意破壞機關!”
“她甚至不惜自斷右手來陷害我!”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個男人。
看着這個我愛了十年,與我同床共枕的丈夫。
無恥。
他怎麼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這時,顧思思被帶了進來。
她哭得梨花帶雨,看到被壓制的陳硯,哭聲更大了。
陳硯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瘋狂地對張振國喊道。
“將軍!思思能感應到機關的能量流!她可以穩住它!讓她試試!”
“只有她能救這個皇陵!”
顧思思的哭聲一頓,她看看陳硯,又看看我,最後看向張振國。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
她爲了救陳硯,含着眼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不。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嘶啞的吼聲。
“不要!”
“那是‘血引’的陷阱!直接接觸會觸發‘流沙落鼎’!”
“所有人都會被活埋!”
沒人聽我的。
在他們眼裏,我只是一個因爲嫉妒而發瘋的女人。
兩個工作人員架着顧思思,將她推向那盞已經發出“嗡嗡”異響的“人俑銅燈”。
我眼睜睜看着她,顫抖着,把手伸了過去。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我看着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盞冰冷的銅燈。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閉上眼,等待着將一切吞沒的流沙和黑暗。
5
我等待着死亡。
預想中的窒息和黑暗沒有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清脆的“咔噠”聲,和一聲女人的慘叫。
“啊——!”
我猛地睜開眼。
應急燈瞬間亮起。
只見陪葬坑頂部的巨大銅鼎猛地翻轉,滾燙的銅火漆混合着磨細的流沙,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站在顧思思身邊的另一位女專家王瑤,躲閃不及,半張臉被瞬間澆築!
她慘叫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顧思思被嚇傻了,癱在地上,褲子溼了一大片。
更可怕的是,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震顫,“斷龍石”損壞的警報聲響徹整個基地。
整座山,開始下陷!
在場所有人都面如死灰。
這是足以讓所有人上軍事法庭的滔天大罪。
我靠着石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
“將軍......”
我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破掉的風箱。
“我的安全盔裏......有記錄儀。”
“記錄了......從我進來到現在,全程的通訊。”
張振國猛地轉頭,目光如電,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他沒有絲毫猶豫。
“去取!”
在死寂的指揮室裏,通訊錄音被公放。
起初,是陳硯闖入陪葬坑後,歇斯底裏的質問和我的冷笑。
然後,是我被拖拽時的悶哼和骨頭錯位的聲音。
再然後,是我甩開他,舉起右手時的怒吼。
“陳硯!我的手斷了!”
錄音裏,我的聲音絕望又清晰。
緊接着,是陳硯那瘋狂又自私的喃喃自語。
“沒關系......單手也可以的......”
“爲了思思,你試試!就試一次!”
指揮室裏,安靜得能聽到每一個人的心跳。
陳硯的臉,一寸寸變得慘白。
錄音還在繼續。
最殘忍的部分來了。
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骨頭碎裂的“咔嚓”聲,通過擴音器,傳遍了整個房間。
那一瞬間,我看到張振國的拳頭,猛地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錄音裏,我因爲劇痛而發出的哀鳴,微弱得像只小貓。
而陳硯冰冷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思思的名聲,不能有任何污點。”
錄音結束。
陳硯“噗通”一聲,徹底癱軟在地,像一灘爛泥。
完了。
他知道,他完了。
張振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像死神的鼓點。
他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
“叛國罪。”
“軍事法庭,會給你一個公正的死刑。”
說完,他甚至沒再多看陳硯一眼。
誤會解除,不用別人說,我立刻下墓用搬山派秘法“龍牙釘”封鎖了七處機括。
並指揮工程隊用“回龍柱”加固“斷龍石”,解除了下陷危機。
回來後張振國看向我。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翻涌着我從未見過的愧疚和敬重。
“林昭。”
他鄭重地叫我的名字。
“你是英雄。”
隨後,張振國對我說。
“我立刻調集全國最好的骨科專家來,你的手,是國寶,我們必須救回來!”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
像是有什麼東西,終於炸開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我從沒想過。
我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送往軍區總醫院。
一路上,張振國親自帶隊護送,警衛車隊拉響了最高級別的警報。
擔架上,他對我許下承諾。
“從今天起,你的安全,由我親自負責。”
6
數月後。
我的右手在頂級專家的數次手術下,打入了九顆鋼釘,奇跡般地恢復了九成的功能。
我挺過來了。
張振國親自爲我授銜,破格提拔我爲新成立的“龍脊”特組組長,直接向他本人負責。
權限極大。
至於陳硯和顧思思,他們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我以爲,他們已經在地獄裏,爲自己的罪行懺悔。
我以爲,一切都結束了。
直到那天下午,皇陵外圍響起尖銳的警報。
“一級警報!發現盜洞!‘回龍柱’結構被損毀!”
我沖進指揮中心,巨大的屏幕上,盜墓賊使用的工具被高清攝像頭展示出來。
一枚造型獨特的“破甲錐”。
工程組的專家滿頭大汗,對着通訊器嘶吼:“不行!這個錐子的機括設計太詭異了!是反向螺旋結構,我們的封堵材料根本灌不進去!”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張復雜的機括設計圖上。
那種獨特的、帶着顛覆性思維的“反常規”設計......
“是她。”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那是顧思思在理論課上,交出的“天賦之作”。
我抓起外套,瘋了一樣沖向張振國的辦公室。
“砰!”
我把設計圖狠狠拍在他桌上。
“是顧思思!”
張振國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站起身,眼神裏是我看不懂的震驚和慌亂。
“不可能!”
他斷然否決,“絕對不可能!她因爲精神崩潰和燒傷後遺症,已經是個癡呆了!”
癡呆?
我愣住了。
“她被評定爲二級精神殘疾,這幾個月一直被監控在軍區療養院,二十四小時有人看護!”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
不是她?那會是誰?
一個緊急調查組火速成立。
一樁被最高機密掩蓋的驚天內幕,在我面前被層層剝開。
陳硯。
他沒有被處決。
那場聲勢浩大的軍事審判後,他被秘密地保了下來。
文保院內部一股支持他“唯天賦論”的激進派系,以他“人才難得,是百年一遇的天才”爲由,將他從死刑名單上換了下來。
他們認爲,我廢了一只手,但保住了皇陵,這個結果可以接受。
陳硯的行爲,只是在危機時刻“選擇”了代價更小的那一方。
於是,他們將陳硯偷偷釋放。
調查報告的最後一頁,記錄着他的去向。
他逃到境外,與一個臭名昭著的盜墓集團取得了聯系。
這個盜洞。
是他越過重重封鎖,送給我的“禮物”。
“滴滴——”
現場的通訊器傳來新的報告。
“報告組長!盜洞內壁發現一個信物!”
我趕到現場時,那個用防水袋裝着的信物已經被機器臂小心翼翼地取下。
裏面沒有信。
只有一張照片。
一張我和他的舊合照。
那是我們在大學時,參加全國大學生考古競賽獲得的冠軍合影。
照片裏的我,笑得沒心沒肺。
照片背面,幾個用血寫成的字,猙獰扭曲。
“你毀了思思的天賦,我就毀了你守護的一切。”
血跡未幹。
是他寫的。
我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
他現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一個因爲自己的驕傲被摧毀,就要親手毀掉一切的瘋子。
我死死攥住那張照片,指甲嵌進肉裏。
“組長......”身旁的隊員看着我慘白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塌方倒計時,還剩不到兩小時了,現在怎麼辦?”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不斷減少的紅色數字。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命令,立刻疏散附近三個縣城的所有居民。”
“連接‘天眼’衛星熱成像,鎖定所有盜洞位置。”
“他不是想送我禮物嗎?”
我扯出一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那就讓他親眼看清楚。”
“我是怎麼把他這份‘大禮’,親手拆掉的。”
7
我站在指揮車裏。
巨大的屏幕上,鮮紅的倒計時,在瘋狂跳動。
01:59:58。
01:59:57。
整個基地,死一般的寂靜。
“滋啦——”
一個陌生的通訊頻道被強行接入,電流聲刺耳。
是陳硯的聲音,帶着戲謔的笑意。
“昭兒,好久不見。”
“看看思思的作品,是不是很完美?這才是她真正的天賦,是足以顛覆整個學科的創造力。”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
“你當初親手扼殺了這份天才,現在,就用這個你最珍視的皇陵龍脈來償還吧。”
“用山下那三百萬人的命,給你陪葬。”
他在對我進行心理幹擾。
“滴。”
加密通訊器裏,傳來張振國壓抑着怒火的聲音。
“林昭,狙擊手已就位。”
“他就在對面山頭的制高點,用盜墓賊留下的一個觀察孔。等你命令,隨時可以擊斃。”
“不。”
我拒絕了。
“他不是來送死的。”
“這個盜洞群,只是一個見面禮,一場遊戲的開端。他一定有後手。”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了斷。”
我的視線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如同蜘蛛網般復雜的盜洞結構圖上。
每一個盜洞,每一處支撐,都在我的腦中拆解、重組。
這是一個絕妙的,也絕對致命的陷阱。
它的核心邏輯,完全顛覆了所有工程學原理。
沒有固定的封堵方案。
任何常規的封堵,都會改變壓力平衡,加速塌方。
他是在逼我。
逼我走上顧思思那條“反常規”的破解之路。
逼我在這全世界的注視下,向他,向所有人證明,顧思思是對的。
他也是對的。
而我,才是那個扼殺天才,愚不可及的罪人。
呵。
我笑了出來。
笑聲在安靜的指揮車裏,顯得格外詭異。
通訊器那頭,張振國的聲音透着緊張:“林昭?”
我沒有選擇陳硯爲我鋪好的路。
我的手伸向操作台。
略過了那些常規的封堵線路和加固方案。
我直接調出了皇陵主墓室的機括分布圖。
“林昭!你要幹什麼!”
工程組的專家在耳機裏吼道。
“你想引爆‘千鈞閘’嗎!那會把我們所有人都埋了!”
我沒理他。
我選中了他挖掘的所有盜洞中,最核心的一條——“回聲洞”。
那裏,就是他現在藏身的地方。
我無視了操作手冊上用紅色字體標出的一條條禁令。
在他精心設計的盜洞通道上,標記了十二個微型爆破點。
“昭兒,你來不及了,放棄吧。”陳硯的聲音充滿了勝券在握的得意。
我冷笑一聲,按下了起爆按鈕。
“轟隆——”
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從地底深處傳來。
我切斷了他設置在所有盜洞之間的“安全鏈”,將“千鈞閘”積蓄的所有壓力,全部導向了他所在的“回聲洞”!
“不!——”
通訊器裏,傳來陳硯氣急敗壞、撕心裂肺的吼聲。
“不可能!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做!”
那聲音裏的驕傲和算計,碎得一幹二淨。
只剩下純粹的瘋狂和不甘。
塌方警報,停了。
我抬起頭,對着監控攝像頭,仿佛在對着那張扭曲的臉。
我用唇語,無聲地對他說出四個字。
“老天,不選,賤人。”
然後,我按下了通訊器上的另一個按鈕。
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引爆我在洞壁上提前鑽好的應力孔,手動楔入。”
這是最終的審判。
在他精神被徹底擊潰的時候,給予他肉體上的終結。
8
山體深處傳來最後的巨響。
一切都結束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直到張振國走到我身邊,脫下他的軍大衣,披在我因爲脫力而冰冷的肩上。
“走吧。”
車裏很安靜。
車停在一間外觀普通的療養院前。
隔着一層單向玻璃,我看見了顧思思。
她坐在輪椅上,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整個人瘦得脫了形。
她的眼神空洞,嘴裏流着口水。
手指卻在空氣中不停地劃動,像是在勾勒什麼復雜的圖紙。
嘴裏念念有詞,是一些被拆解得支離破碎的機關術語。
那個被陳硯捧在手心,號稱擁有顛覆性“天賦”的天才。
瘋了。
這或許是她最好的結局。
緊接着,張振國帶我去了另一個地方。
層層關卡,虹膜驗證,深入地底數百米的最高級別保密地庫。
厚重的金屬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最後一絲光。
他打開了中央的全息投影。
“那座皇陵,你以爲真的只是座皇陵?”
我的神經猛地繃緊。
“不,那不是意外,也不是事故。”
張振國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某種灼熱的審視和坦誠。
“那是文保院內部‘保守派’和‘激進派’路線鬥爭,持續了十年之久的一場......終極考驗。”
考驗?
用我的命,用陳硯的背叛,用顧思思的瘋狂,用一座皇陵的安危,做一場考驗?
“你的操作,顧思思的破壞,陳硯的背叛,所有的一切,都爲我們提供了最極端環境下,兩種思想路線碰撞的最寶貴實證。”
“這座上古皇陵出土的文物,本身就是破解山下那個‘國家文明核心起源檔案庫’的終極密鑰。”
原來,從一開始,我們就是棋子。
陳硯是,顧思思是,我也是。
都是這場宏大意識形態鬥爭中,被推到台前的棋子。
我的憤怒剛要燃起,卻又瞬間熄滅。
憤怒又有什麼用呢?
他調出另一個界面。
“我們根據這場考驗的結果,徹底清除了‘激進派’在院內和軍中的所有勢力。”
“現在,國家需要一位新的文保領路人。”
“一個從地獄歸來,堅不可摧的人。”
一枚用特殊金屬打造的,刻着一條盤龍和一柄古劍的徽章,被他推到我面前。
那是“國士劍章”。
是文保領域,護國重器的最高象征。
“林昭同志,國家需要你來做這把劍的執劍人。”
我垂下眼。
看着自己曾被打入九顆鋼釘,至今仍留有醜陋疤痕的右手。
我笑了。
接過那枚沉甸甸的劍章。
“好。”
我走出地庫。
外面的陽光刺眼,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過去已經死了。
而未來......
我抬起手,遮住眼睛,也遮住了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未來,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