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卯時,寒霧濃重。
當世大儒、太子少傅林文正的府邸前,兩盞燈籠在凜冽晨風中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穿透灰白色的霧氣。
府門前的空地上,一個身影的出現,打破了這黎明時分固有的沉寂。
那是一個少年,身形瘦削得驚人,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他僅着一件無法抵御嚴寒的破舊單衣,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潮紅,與凍得發紫的嘴唇形成刺眼的對比,顯然正忍受着高熱的折磨。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並非他的狼狽與病態,而是他肩上所負之物——一面巨大的、黑底金字的匾額!
“滿門忠烈”!
四個沉甸甸的大字,在朦朧光線下,依舊散發着不容忽視的悲壯與威嚴。
匾額顯然遠超少年體力所能承受,壓得他脊背深深彎下,每一步都踉蹌蹣跚,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溼漉的腳印。
但他那雙深陷的眼眸,卻亮得灼人,裏面燃燒着不屈的火焰,以及一種近乎凝固的悲憤。
他行至府門正前,並未敲門,也未高呼,而是用盡最後氣力,將肩上的匾額緩緩、卻堅定地,倚放在府門前的石獅基座旁。
他自己,則朝着那緊閉的朱漆大門,撩起破舊的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脊梁,在匾額旁挺得筆直。
這一人一匾構成的奇異景象,很快驚動了門內。
側門開了一條縫,門房驚疑不定的目光掃過,待看清那匾額上的字和少年倔強的身影,倒吸一口涼氣,慌忙向內通傳。
並未讓少年等待太久,或許是那“滿門忠烈”四字太過沉重,中門竟在低沉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
一位身着簡樸深色儒袍、須發皆白的老者,在仆從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
他面容清癯,目光卻如古井般深邃,正是林文正老夫子。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面熟悉的匾額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隨即,才看向跪在匾額旁的少年。
少年的狀態極差,但那份從骨子裏透出的執拗與冤屈,卻如實質般沖擊着見慣了世事的老人。
林文正並未立刻讓少年起身,也未詢問來意,他只是沉聲開口,聲音帶着歲月的滄桑與一種審慎的威嚴:“楚家小子,你可知,此匾乃陛下親賜,榮耀所系,非比尋常。你擅動祠匾,負之而來,所爲何事?若不能言明,便是褻瀆先輩榮光,其罪非小。”
他在給少年開口的機會,也在試探這少年是真有冤屈,還是受人蠱惑,或是病重失心。
楚逸抬起頭,寒風掠過他滾燙的額頭,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看向林文正,眼中沒有怯懦,只有一片近乎荒蕪的平靜,以及平靜下洶涌的暗流。
他沒有哭訴,沒有哀求,甚至沒有立刻陳述冤情。
他只是用那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清晰地說道:
“晚輩楚逸,非敢褻瀆先輩榮光。正是因先輩榮光蒙塵,楚家忠烈之血未幹,而其後人已瀕死路,故不得不負此匾而來,非爲示威,實爲......乞一紙公道,借夫子清名,使天下人知,忠良之後,未絕於沙場,或絕於......蕭牆之內!”
他的話語條理清晰,雖氣弱卻字字千斤。
林文正目光微動,但依舊不動聲色:“空口無憑,冤從何來?你既負忠烈之名而來,可能承忠烈之志?可能顯忠烈之後不當泯然衆人之才?”
這是考較,也是給楚逸一個展示的機會。
若只是庸碌之輩,即便真有冤屈,也難以掀起波瀾。
楚逸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喉嚨的血腥味。
他知道,機會只有一次。
他目光掃過匾額,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那些逝去的英魂,然後,緩緩吟道:
“十年質子困北荒,歸來猶帶半身創。”
聲線凝霜,開篇便將十年寒獄的磋磨與歸國未愈的傷痛烙在字間,悲愴直透人心,開口便藏不住的沉鬱。
“柴扉透風風穿牖,餿食冷語語似槍。”
不避寒酸,卻字字扎心。漏風的柴門擋不住北疆殘留的寒氣,發黴的飯食配着下人的尖刻嘲諷,比敵國的刀兵更傷人。
“身如浮萍經雨蕩,心逐孤鴻向故疆。”
以“萍梗”喻漂泊無依,半生如風中殘葉;又以“孤鴻”寄赤誠,縱使身軀被磋磨得無落腳處,一顆心仍像南飛的雁,死死朝着故國的方向,這是他求冤的底色,從不是怨懟,而是執念。
“滿門忠烈匾仍在,不見當年國棟梁。”
目光掃過家中蒙塵的“忠烈”匾額,語氣陡然發沉。
匾額還是當年的匾額,可支撐家族、守護故國的人,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
強烈的今昔對比,藏着對世事不公的刺骨詰問,也讓大儒看清他冤屈的根源。
“唯願英魂昭此腸,敢傾碧血洗沉殤!”
話至此處,悲愴化作激昂。
他抬眼望向大儒,字字擲地有聲:若列祖列宗的英魂能看見這份赤誠,他願灑盡熱血,也要洗去滿門的冤屈、半生的傷痛!
這既是訴願,更是求大儒援手的決絕叩問。
這首詩,或許辭藻不算最華麗,但情感真摯濃烈,字字血淚,尤其是結合他此刻的境況和那面“滿門忠烈”的匾額,其沖擊力無以復加。
他將個人遭遇與家族榮耀、現實冷酷與歷史悲壯緊密結合,產生了強大的感染力。
吟罷,楚逸因激動和虛弱,身體微微搖晃,卻仍強撐着跪得筆直,只是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寒風呼嘯。
林府的仆從們面露戚容,顯然被詩中的悲憤所動。
林文正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少年,看着那面沉重的匾額,回味着那首飽含血淚的詩。
詩中的冤屈、悲憤、不甘與最後的決絕,不像作僞。
這絕非一個普通少年在病重垂死時能僞裝出來的。
尤其是最後那“敢傾碧血洗沉殤”的決絕,讓他這個見慣了朝堂風雲的老人,也感到心頭一震。
良久,林文正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慨與一絲凝重。
他上前一步,並未先去扶楚逸,而是伸出蒼老卻穩定的手,輕輕拂過“滿門忠烈”匾額上的塵埃,動作帶着一種難言的敬意。
然後,他才看向楚逸,目光已然不同,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復雜難辨的情緒,他沉聲道:
“孩子,這詩......太重了。這匾額,也太重了。”
“扶他起來。”林文正對身旁的仆從吩咐道,語氣不容置疑,“將匾額......請入府中,妥善安置。”
“楚逸,”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勉強站定的少年,“你今日負此匾而來,吟此詩於吾門前,你的冤屈,老夫......暫且聽下了。但你要知道,路,才剛開始。”
楚逸在林府仆從的攙扶下站起,聽到林文正的話,他知道,自己這破釜沉舟的第一步,成了。
他艱難地拱手,聲音雖弱,卻異常清晰:
“晚輩......明白。謝夫子......容稟之門牆。”
寒霧依舊,但林府的大門,卻爲這個背負着“滿門忠烈”匾額的少年,真正地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