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歸來的消息,像一顆投進死水潭的石子,在這閉塞的林家溝迅速蕩開漣漪。羨慕者寥寥,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竊笑和等着看熱鬧的冷漠眼神。“城裏混不下去的廢物大學生”成了他甩不掉的標籤。
翌日天剛蒙蒙亮,林野便扛起家中唯一那把鏽跡斑斑、鋤刃都鈍了的鋤頭,沉默地走向屋後那片荒山。他必須做點什麼,否則別說償還那如同巨蟒纏身的債務,一家三口的口糧都難以爲繼。父親林大山在炕上掙扎着想下地幫忙,被林野不由分說地按了回去。母親張翠花望着兒子那沉默而倔強、仿佛背負着整座大山的背影,只能躲在門後,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洶涌的淚水。
荒山的貧瘠,遠超想象。目光所及,除了幾棵歪脖子枯樹在風中嗚咽,便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在陽光下泛着慘白死氣的岩石,以及堅硬如鐵的板結黃土。生命力頑強的荊棘和枯黃的雜草,如同飢餓的鬣狗,盤踞着每一寸能勉強扎根的縫隙。林野高高掄起沉重的鋤頭,狠狠砸下!
“砰!”土塊紋絲不動,巨大的反震力順着木柄傳來,震得他虎口撕裂般劇痛!一下,又一下!汗水如同小溪,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舊衣,緊貼在皮膚上。尖利的荊棘劃破手臂,留下道道滲血的傷口,混着泥土,火辣辣地疼。他緊咬着牙關,牙根都滲出血腥味,一聲不吭,只是機械地、發狠地揮舞着鋤頭,仿佛要將這滿腹的憋屈、憤怒和對命運的控訴,都狠狠砸進這該死的土地裏!
終於,一小塊勉強能下種的、不足兩分的地,在血汗中艱難地被清理出來。林野翻出母親珍藏的、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紙包都已發黃變脆的幾包菜種——白菜、蘿卜,還有一小包幹癟的黃瓜籽。他小心翼翼,如同播種最後的希望,將種子撒入貧瘠的土壤。又忍着肩膀的酸痛,踉蹌着從山下挑來渾濁泛黃的溪水,一瓢一瓢,虔誠地澆灌下去。看着那一點點被水洇溼的泥土,林野布滿汗水和塵土的臉上,終於擠出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光亮。也許…也許能長出點東西?哪怕只夠塞牙縫,至少…是個開始?
然而,這點微弱的火苗,甚至沒來得及在心頭搖曳一下,就被現實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瞬間撲滅!
就在林野拖着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渾身酸痛地邁進自家那搖搖欲墜的院門時——
“哐!哐!哐!”
一陣粗暴得如同擂鼓般的砸門聲,伴隨着囂張的叫罵,如同驚雷般炸響:
“林大山!張翠花!給老子滾出來!還錢!別他媽躲在裏面裝死王八!”
腐朽的木門被砸得劇烈震顫,門框上陳年的積塵簌簌落下,仿佛隨時會散架。
張翠花嚇得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屋裏傳來父親林大山焦急而痛苦的嗆咳聲。林野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怒火直沖頭頂!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那吱呀作響、不堪重負的門栓。
門外,三個身影帶着濃重的煙味和戾氣。爲首一人,滿臉橫肉堆疊,肥碩的啤酒肚幾乎要撐破油膩的汗衫,正是村裏放高利貸的土霸王——李大富。他叼着煙,斜眼睨着林野身上沾滿泥土、被荊棘劃破的舊衣,嗤笑一聲,唾沫星子混着煙灰噴出:
“喲呵?這不是咱林家溝飛出去的‘金鳳凰’嗎?咋地?城裏頭的大樓住不慣,滾回來刨你家這鳥不拉屎的破山頭了?”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滿是嘲諷,“就這破地方,能刨出金子來?還是能刨出你爹的棺材本啊?”
“李叔,”林野強壓着胸腔裏翻騰的怒火,聲音低沉卻盡力平穩,“錢,我們家認。我爸傷重,需要時間緩緩。”
“時間?!”李大富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猛地拔高嗓門,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林野臉上,“老子給你們的‘時間’還他媽不夠多?快一年了!三萬塊!驢打滾的利錢,現在滾到四萬五了!今天,要麼痛痛快快給錢!要麼…”他三角眼裏閃爍着貪婪和惡毒的光,掃過家徒四壁的院子,最終落在驚恐的張翠花身上,獰笑道:“…就拿你這破房子抵債!或者嘛…”他拉長了聲音。
身後一個染着黃毛的混混會意,淫笑着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拉扯躲在門邊瑟瑟發抖的張翠花:“富哥,這破房子能值幾個錢?我看不如讓嫂子…”
“滾開!”林野如同被點燃的炸藥,猛地一步跨前,鐵塔般的身軀死死護在母親身前!那雙原本疲憊空洞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駭人的銳利寒芒,一股在軍營裏淬煉出的、毫不掩飾的煞氣如同實質般噴薄而出!那混混被他這眼神一刺,如同被毒蛇盯上,心頭一寒,觸電般縮回了手。
李大富也被林野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眼皮一跳,但隨即惱羞成怒:“小兔崽子!長本事了?敢跟老子呲牙?”他身後的兩個混混立刻擼起袖子,凶神惡煞地圍攏上來。
林野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全身肌肉繃緊如鐵。一股狂暴的沖動在血液裏咆哮,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束縛——打!把這幫畜生打出去!但他殘存的理智死死地壓住了這股沖動。對方人多勢衆,下手狠辣,自己家徒四壁,父母羸弱不堪,一旦動手,後果不堪設想!
他強行將那幾乎要焚毀自己的怒火壓回心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低沉、嘶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決絕:
“李大富!錢,我林野認!一個月!再給我一個月!一個月後,四萬五,連本帶利,一分不少,我親手交到你手上!如果還不上…”他目光如刀,掃過自己搖搖欲墜的家,“這破房子,你拿去!”
李大富眯起他那雙陰鷙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而危險的年輕人。林野的眼神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燒着毀滅與重生的火焰。那是一種豁出一切的瘋狂和決心。
“行!”李大富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爛牙,笑容裏充滿了貓捉老鼠的戲謔,“大學生,有骨氣!老子就再寬限你一個月!記住,四萬五!少一個崩兒…”他猛地湊近,惡臭的口氣噴在林野臉上,“你爹媽,就給老子卷鋪蓋滾蛋!這破房子,老子一把火燒了它!走!”他狠狠一揮手,帶着兩個混混,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院門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哀鳴。張翠花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再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小野啊…我的兒啊…四萬五…一個月…咱就是賣血…也湊不夠啊…”那哭聲裏是無盡的絕望。
屋裏,林大山用枯槁的手拼命捶打着坑窪的土炕,老淚縱橫,嘶啞地哭喊:“是我…是我這個老廢物拖累了你們啊…不如讓我死了幹淨…”
林野顫抖着扶起哭到脫力的母親,聽着屋內父親絕望的悲鳴,心如刀絞,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揉碎。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破敗的院牆,望向屋後那片剛剛被他播下微弱希望、在暮色中更顯淒涼死寂的荒山。
一個月!四萬五千塊!
這個如同天文數字般的巨債,像一座萬仞冰山,轟然砸落,將他和他那剛剛萌芽的、微不足道的希望,徹底壓在了冰冷絕望的深淵之底。那些撒下去的、最普通不過的菜種,在這片連草都長不好的貧瘠之地上,真的能創造奇跡嗎?
還是說,這僅僅是一個被殘酷現實瞬間戳破的、可憐又可笑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