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東村,1988年3月
雷恩站在二樓那間狹窄的放映室裏,像一尊融入陰影的雕塑。這裏曾是放映員操控光影的聖地,如今只剩下積滿厚灰的機器、散落的膠卷盤和牆上褪色的老電影海報。一扇窄小的、鑲嵌着髒污玻璃的窗戶,正對着下方破敗但空間巨大的售票大廳。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窗台上厚厚的積塵,留下一個僅供觀察的孔洞。從這裏望下去,視野極佳。售票窗口的鐵柵欄鏽跡斑斑,玻璃碎裂。原本放置糖果和海報的櫃台空空如也,蒙着厚厚的灰。幾排破舊的絲絨座椅歪歪斜斜地堆在角落,像被遺棄的骨骸。大廳中央,是那個巨大的、早已幹涸的噴泉水池,只剩下斑駁的瓷磚和幾塊醜陋的水垢痕跡。
完美。
雷恩放下沉重的背包,動作利落卻帶着一種刻意的輕緩,避免揚起太多灰塵。他取出在山姆那裏買來的Realistic Pro-2008掃描監聽器,又從背包深處拿出那個至關重要的索尼隨身聽錄音機。他嚼着口香糖,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着放映室的結構。一根裸露的、通往樓下的老舊鍍鋅鐵皮通風管道,引起了他的注意。管道口有縫隙,而且……正對着下方大廳的中心區域。
他迅速行動。嚼軟的口香糖再次成爲最好的粘合劑和固定劑。他如法炮制,將微型駐極體麥克風用口香糖牢牢固定在通風管道的內壁縫隙處,位置隱蔽,朝向下方。細電線沿着布滿蛛網的管道陰影,一直延伸到放映室的角落。他將監聽器和錄音機連接好,用絕緣膠帶固定在放映機鐵架下方最隱蔽的角落,最後接上耳機試聽。
“沙……沙……”耳機裏傳來清晰的、放大後的環境噪音——老鼠跑動的窸窣聲、遠處街道模糊的車流聲、風吹過破碎窗戶的嗚咽……很好,靈敏度足夠。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廳。那個幹涸的噴泉池,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蠍子提到這裏作爲“安全屋”太顯眼,需要“合法生意”做掩護。電影院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護。而改造噴泉池?雷恩蹲下身,手指拂過布滿灰塵的地板,眼神冰冷。如果他是毒梟,一個隱蔽的、不易被察覺的儲藏點,或者……一個緊急通道的入口?他需要確認。
他沒有立刻下去檢查。風險太大。這裏不是他的地盤,任何貿然的痕跡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他需要等待,需要耐心,需要讓這個“幽靈影院”成爲他最隱蔽的觀察哨和監聽站。
離開前,他做了最後一件事。從背包裏拿出一個用錫紙小心包裹、比煙盒略小的硬物。那是他僅存的、最後的“籌碼”——一小塊從哈羅德遺物中搶救出來的C4塑膠炸藥,以及與之匹配的簡易引爆器。在山姆的無線電店裏,他還額外淘換了一個微型無線電接收器,將其簡陋地並聯在引爆器的觸發電路上。他將這危險的組合體,用更多的絕緣膠帶和嚼軟的口香糖,牢牢粘在巨大的老式膠片放映機底盤下方最深處、布滿油污和灰塵的角落。一個終極的、同歸於盡的保險。做完這一切,他像拂去灰塵般抹掉自己留下的所有細微痕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翡翠夢”,如同從未出現過。
***
曼哈頓中城,洛克菲勒中心頂層,“水晶穹頂”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令人眩暈的城市天際線,帝國大廈的尖頂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餐廳內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優雅的爵士鋼琴曲流淌,空氣裏彌漫着頂級牛排的焦香和昂貴香檳的氣泡。這裏是財富與權力的秀場,每一道目光都經過精心的計算。
艾琳娜·阿什克羅夫特坐在靠窗的最佳位置。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香奈兒象牙白套裝,襯得她肌膚勝雪,金色的長發挽成一個看似隨意實則精心的發髻,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她面前放着一份幾乎未動的沙拉,水晶杯裏的巴黎之花香檳泛着誘人的金色氣泡。她微微側着頭,聽着坐在對面、西裝革履、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她的私人財務顧問兼“朋友”,理查德·布萊克——滔滔不絕地分析着最新的垃圾債券市場波動。
“……所以,艾琳娜,現在正是入場的好時機!‘金垃圾’(高風險高收益債券的戲稱)的恐慌性拋售已經觸底,市場情緒過度反應。以你的眼光和資本,完全可以挑選幾支被嚴重低估的標的,比如海灣娛樂控股公司(Gulf Entertainment Holdings)新發行的那批……”布萊克的聲音充滿蠱惑,眼神熱切地盯着艾琳娜,仿佛在欣賞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和一座移動的金礦。
艾琳娜端起香檳杯,指尖在水晶杯壁上輕輕摩挲,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着表面的優雅和內心的冰冷疏離。她的目光看似專注地落在布萊克臉上,實則穿透了他,落在了窗外那片繁華得令人作嘔的鋼鐵叢林上。海灣娛樂控股?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精心維持的平靜表象。父親理查德·阿什克羅夫特參議員在國會咆哮着要斬斷毒品供應鏈時,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女兒精心構建的金融版圖邊緣,正悄然搭上一條由可卡因利潤澆築的管道。
“理查德,”艾琳娜的聲音如同水晶碰撞般清脆悅耳,打斷了布萊克的推銷,“我對垃圾債券的波動性不感興趣,你知道的。”她放下杯子,拿起純銀的餐叉,優雅地撥弄着沙拉裏的苦苣葉,動作漫不經心,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布萊克瞬間僵住的表情。“我更關心那些‘穩定’的、能帶來長期現金流的資產。比如……東村那邊,是不是有家快倒閉的老電影院?叫‘翡翠夢’?”
布萊克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話題會如此跳躍。他迅速在腦中搜索着信息:“呃……‘翡翠夢’?好像是有這麼個地方,經營不善很多年了。位置還行,但設施老舊得一塌糊塗,地產價值也……很有限。”他皺了皺眉,帶着職業性的挑剔,“艾琳娜,那種資產不符合你的投資組合定位,完全是負累。如果你想進軍娛樂業,我們完全可以……”
“去看看。”艾琳娜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從沙拉移開,直視着布萊克的眼睛。那眼神深處,有一絲布萊克無法理解的、冰冷而執拗的東西。“替我約見現在的所有者。今天下午。低調點。”
布萊克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好…好的,艾琳娜。我馬上去安排。”他拿起餐巾擦了擦並不存在的汗,心裏嘀咕着這位大小姐今天怎麼對破電影院感興趣了,但沒人敢質疑艾琳娜·阿什克羅夫特的決定,尤其是在金融操作上。
一個小時後,一輛低調的黑色林肯城市轎車停在了“翡翠夢”電影院破敗的門臉前。艾琳娜推門下車,拒絕了布萊克撐傘的殷勤舉動。她抬頭打量着這棟被歲月和頹敗侵蝕的建築,巨大的霓虹招牌早已熄滅,只剩下“翡翠夢”三個字殘缺不全,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這與洛克菲勒中心的浮華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布萊克皺着眉,用手帕捂着鼻子,試圖擋住那股灰塵和黴味混合的刺鼻氣味。“艾琳娜,這地方……實在不值得你親自來。”他抱怨着。
艾琳娜沒有理會他。她穿着精致的高跟鞋,踩在布滿污垢和碎玻璃的人行道上,步伐卻異常穩定。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玻璃門,走進了昏暗、死寂的售票大廳。午後的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灰塵彌漫的空氣中投下詭異的光柱,照亮了飛舞的塵埃。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快速掃過整個空間:倒塌的櫃台、堆積的廢棄座椅、牆壁上剝落的華麗牆紙……最後,定格在那個巨大的、幹涸的噴泉水池上。她緩步走過去,高跟鞋敲擊着布滿灰塵和水漬的大理石地面,發出清晰而突兀的回響。她停在池邊,微微俯身,仔細端詳着那些斑駁的瓷磚,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粗糙的池壁邊緣。她的眼神專注得有些異常,像是在尋找某種特定的東西,或者……在確認某種記憶。
就在這時,二樓放映室那扇窄小的、布滿污垢的玻璃窗後,一雙眼睛正透過雷恩留下的觀察孔,死死地鎖定着大廳裏的艾琳娜。雷恩屏住呼吸,如同潛伏在暗影中的獵豹。他看到艾琳娜走向噴泉池,心髒猛地一縮。她發現了什麼?還是……她本就知情?
艾琳娜在池邊停留了大約一分鍾,期間她似乎用鞋尖輕輕磕碰了幾塊特定的瓷磚,側耳傾聽那細微的回音差異。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冰冷完美的面具。她直起身,不再看噴泉池,目光轉向通往二樓的、隱藏在陰影中的鐵藝樓梯。
“上去看看放映室。”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艾琳娜,上面太髒了!而且不安全!”布萊克急忙勸阻。
“跟上。”艾琳娜沒有回頭,已經踏上了第一級吱呀作響的台階。高跟鞋踩在鏽蝕的鐵板上,發出刺耳的呻吟。
雷恩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掃視了一下自己藏身的放映室。監聽設備和錄音機藏在放映機鐵架下,應該不會被輕易發現。但那塊粘在底盤下的C4……如果她靠近檢查機器……他握緊了口袋裏的彈簧刀刀柄,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稍稍冷靜。他像一道真正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滑到放映室最內側、被巨大廢棄膠片盤遮擋的陰影裏,身體緊貼着冰冷粗糙的磚牆,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他放緩呼吸,將心跳壓制到最低。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着布萊克喋喋不休的抱怨和鐵樓梯不堪重負的呻吟。放映室的門被推開了,更多的光線和灰塵涌了進來。
艾琳娜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她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個狹窄、雜亂、充滿陳舊電子設備氣味的空間。積滿厚灰的放映機、散落的膠卷、牆上的海報……她的目光掠過雷恩藏身的角落,那裏只有堆積如山的廢棄膠片盤和深沉的陰影。她的視線沒有停留,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台巨大的、蒙塵的老式膠片放映機上,停留了幾秒。她的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難以捕捉,像是厭惡,又像是某種冰冷的嘲諷。她甚至沒有走近細看,只是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什麼。
整個放映室一片死寂,只有灰塵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幾秒鍾後,艾琳娜似乎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她找到了她想確認的東西。她轉過身,語氣淡漠地對一臉緊張的布萊克說:“走吧。這地方……爛透了。”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漸漸遠去,消失在樓梯下方。接着是樓下大廳裏布萊克如釋重負的催促聲,以及大門關閉的沉悶回響。
放映室裏重新陷入了死寂和昏暗。雷恩依舊緊貼着牆壁,一動不動,直到樓下徹底沒了聲息,直到確認那輛林肯轎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來,額頭上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快步走到那扇小窗前,向下望去,大廳裏空無一人,只有陽光投下的詭異光斑。艾琳娜走了。但她來過。她精準地找到了這裏,檢查了噴泉池,又特意上來了放映室。她到底在找什麼?確認什麼?那句“爛透了”,是指電影院,還是指……別的?
雷恩的目光變得無比凝重。這個參議員的女兒,華爾街的寵兒,比他想象的更危險,也更神秘。她與海灣集團的接觸絕非偶然,她對“翡翠夢”的關注也絕非投資那麼簡單。她像一條在清澈水面下遊弋的毒蛇,美麗,致命,目的不明。
他回到監聽設備旁,戴上耳機,手指懸在錄音鍵上。監聽器裏只有沙沙的背景噪音。他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抓住這條毒蛇的尾巴。
就在這時,他口袋裏的一個東西發出了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那是他從山姆店裏淘來的另一個小玩意兒,一個改裝過的尋呼機(BP機),此刻正接收着吉米通過特定公共電話線路發來的、只有他能懂的震動密碼。
三短,一長,再三短。
這是最高級別的警告信號:**“蠍子”的人正在附近街區活動,似乎在打聽托尼死前最後出現的巷子!**
雷恩的眼神瞬間冰寒刺骨。海灣集團的清道夫,行動比他預想的更快!托尼的錢夾和那張紙條,果然成了催命符。他們像真正的蠍子,循着血腥味來了。
他迅速收拾好關鍵的監聽錄音設備和那卷寶貴的磁帶,將一切恢復成原狀。最後,他的目光掃過那台老式放映機底盤下陰影裏的致命保險。它還在那裏,沉默而危險。
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放映室,走下吱呀作響的鐵樓梯,穿過死寂的大廳,從“翡翠夢”的後門融入了東村午後混亂的街巷中。
復仇的棋盤上,對手已經落子。艾琳娜·阿什克羅夫特的神秘舉動,“蠍子”派出的致命清道夫,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正朝着他這個孤島般的復仇者,無聲地合圍而來。而他手中,只有一卷磁帶,一把彈簧刀,和一顆被仇恨與警惕淬煉得堅如鋼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