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宮牆內的霧氣尚未散盡。
沈清漪跟在引路的小太監身後,步履平穩地走在通往尚儀局的青石路上。身上仍是那身灰撲撲的罪奴衣裳,但漿洗得幹淨,穿在她挺直的脊背上,竟少了幾分卑微,多了幾分清韌。
她心中並無多少脫離暴室的喜悅,反而更加警惕。宮廷這個地方,從無憑空掉下的機遇。蘇嬤嬤的另眼相看,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尚儀局所在的宮苑比暴室要清幽許多,飛檐鬥拱,廊柱朱紅,空氣中飄着淡淡的墨香和書卷陳舊的氣息。往來宮人步履輕緩,低聲細語,與暴室的喧囂粗鄙截然不同。然而,這份安靜之下,流動的是一種更隱晦、更考驗人心的暗流。
引路太監將她交給一位穿着青色女官服制的女子面前,便躬身退下了。
那女子約莫三十上下,面容刻板,眼角微微下垂,看人時帶着一種天然的審視和挑剔。她便是尚儀局的副手,孫尚儀。
“你就是沈清漪?”孫尚儀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冰冷的刷子,掠過她洗得發白的衣角,“蘇嬤嬤心善,給你這個機會,你要懂得感恩,更要謹守本分。”
“是,奴婢明白,謝孫尚儀教誨。”沈清漪垂首應答,姿態無可挑剔。
孫尚儀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顯然對她的恭謹並不買賬。一個罪奴,甫一進來就得了蘇嬤嬤的青眼,這讓她這個副手心中頗有些不快。
“我們尚儀局,掌管宮廷圖籍、經史教授、禮樂儀制,最是講究規矩和清靜的地方。”孫尚儀慢條斯理地說着,指尖劃過身旁書架上的典籍,帶起一絲微塵,“你初來乍到,許多事不熟悉,便先去後院的‘翰墨閣’吧。那裏存放着些陳年舊籍,許久未曾打理,你去整理一番,也正好靜靜心,磨磨性子。”
翰墨閣,名字聽着風雅,實則是一處位於尚儀局最偏僻角落的獨立小樓。推開門,一股陳年紙張混合着黴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昏暗,只見層層疊疊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上面堆滿了積着厚厚灰塵的卷軸、書冊。
這裏與其說是書閣,不如說是一個被遺忘的廢墟。
同來的一個小宮女低聲嘟囔:“孫尚儀這分明是刁難人,這地方幾年都沒人來了,怎麼整理得完?”
沈清漪卻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底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亮光。
暴室是身體的勞役,而這裏,是精神的放逐。孫尚儀想用無盡的瑣碎和孤寂磨滅她的心氣,卻不知,這裏對她而言,無異於一座寶庫。
“無妨,”她聲音平靜,挽起袖子,露出雖紅腫卻已開始結痂的手腕,“既來之,則安之。動手吧。”
她沒有急於盲目打掃,而是先花了大半天時間,粗略地將整個翰墨閣的布局、書籍的大致分類(經、史、子、集、檔案雜記等)摸了一遍。然後,她制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先清理出可供行走和工作的通道,再分區域、分類別進行整理、除塵、登記。
工作枯燥而繁重,灰塵嗆得人不住咳嗽。但沈清漪做得極有耐心。她將損壞嚴重的書籍單獨放置,將散亂的書頁小心歸攏,遇到內容有趣的雜記或律法相關卷宗,還會停下翻閱片刻。
通過這些故紙堆,她如同一個無聲的旁觀者,貪婪地汲取着關於這個王朝的一切:律法沿革、官制變遷、宮廷舊例、乃至一些被歷史塵埃掩蓋的秘辛碎片。她的現代法律思維與這些古代記載不斷碰撞、印證,讓她對這個世界的權力運行規則,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休息時,她會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線,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寫下一些關鍵詞或邏輯關系圖。這是她前世養成的習慣,有助於理清思路。
幾日下來,她不僅未露疲態,眼神反而愈發清亮。這方被世人遺忘的暗室,成了她蟄伏期間最好的庇護所和練兵場。
這日午後,沈清漪正在整理一批前朝的起居注副本,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啜泣。
她起身走到門邊,只見春桃抱着一個沉重的包袱,眼眶通紅地站在外面,臉上還有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清漪姐姐……”一見到她,春桃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沈清漪將她拉進閣內,避開風口,遞過自己的水囊:“怎麼回事?”
春桃抽噎着說,她因爲不小心打翻了孫尚儀吩咐送去給某位娘娘的新書,被當衆狠狠責罵了一番,還被罰來翰墨閣幫忙,美其名曰“將功折罪”,實則是變相的連帶懲罰。
“她們都說這裏是冷灶,沒出息……姐姐,我們是不是永遠都出不去了?”春桃絕望地問。
沈清漪看着她稚嫩臉龐上的指印,眼神微冷。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用草藥簡單配置的消腫膏,輕輕爲春桃塗抹,聲音沉穩:“地方是冷的,但人心不能冷。活着,看清楚,等機會。”
她頓了頓,看着春桃的眼睛:“記住,在這裏,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安撫好春桃,沈清漪讓她先從簡單的除塵做起。自己則走到窗邊,目光掠過層疊的書架,望向尚儀局主殿的方向。孫尚儀的針對,比她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直接。
僅僅安分守己是不夠的。在這深宮,你若沒有價值,便會隨時被犧牲;你若顯露價值,又會招來嫉恨。如何在這鋼絲上行走,需要極高的智慧。
正當她凝神思索時,眼角餘光瞥見窗外不遠處的竹林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獅子貓,後腿似乎受了傷,蜷縮在竹根下,發出細微的嗚咽聲。那貓頸間系着一個精致的赤金鈴鐺,顯非凡品,應是某位貴人的愛寵。
沈清漪心中一動。
她沒有聲張,快速從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中,找出之前爲防萬一準備的、僅剩的一點止血消炎的草藥粉末。又撕下一條幹淨的裏衣布條。
示意春桃留在門口望風,沈清漪悄無聲息地繞到竹林邊。那白貓甚是警覺,見她靠近,齜牙發出低吼,但因後腿受傷無法移動。
沈清漪放緩動作,口中發出輕柔的安撫聲,慢慢靠近。她沒有貿然伸手,而是先讓貓熟悉她的氣味。待貓兒的戒備稍緩,她才小心翼翼地查看它的傷口,似乎是被什麼尖銳之物劃傷,血跡已凝。
她動作迅速而輕柔地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然後用布條仔細包扎好。整個過程幹淨利落,那貓兒竟也奇異地安靜下來,只用一雙琉璃般的異色瞳看着她。
做完這一切,她立刻退開,不留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回到翰墨閣,春桃緊張地問:“姐姐,那貓……”
“無事,”沈清漪神色如常,重新拿起雞毛撣子,“我們做好自己的事便可。”
她心中卻並非毫無波瀾。救助御貓,看似小事,卻可能引來意想不到的關注,或是麻煩。但她無法見死不救,這是她的底線。只是,這深宮之中,一步一行,皆在他人眼中。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不遠處的一座精致亭閣二樓,一道溫潤的目光,恰好將方才竹林邊那短暫的一幕盡收眼底。
蕭景珩今日入宮向母妃請安,途經此處小憩,無意間看到那灰衣女子敏捷而沉靜的身影。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能感受到她動作間的從容與利落,與這宮廷中常見的怯懦或諂媚截然不同。
他端起茶杯,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沈……清漪?”他低聲念出今早剛聽屬下匯報過的名字,那個在暴室中沉靜,又入了蘇嬤嬤眼的罪奴。“倒是個有趣的。”
他放下茶杯,對身旁的侍衛秦斬淡淡吩咐:“走吧。”
身影消失在亭台樓閣之間,仿佛從未停留。
而翰墨閣內,沈清漪似有所感,抬頭望向窗外,只見竹影搖曳,空無一人。只有風穿過林梢,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的香氣。
那是……龍涎香?
她握着書卷的手,微微一頓。這被遺忘的角落,似乎也並非密不透風。
危機與機遇,如同光與影,總是相伴相生。她這條暗室之路,似乎比想象中,更要波瀾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