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裏的燈滅得猝不及防,張之年的影子被黑暗一口吞下。他扶着滿是裂紋的牆壁往下走,指尖觸到牆皮剝落處的凹陷,像摸到了某種生物的鱗片。每級台階都在腳下發出腐朽的呻吟,混着身後若有若無的拖拽聲,像有人提着溼重的鎖鏈,正一步一步跟着他。
“別回頭。”他咬緊牙關默念。精神病院裏的護工說過,幻覺最怕被注視,你越怕,它們就越囂張。可這念頭剛落,後頸就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像是有人對着他的皮膚吹了口氣,帶着水腥和腐臭的混合氣味。
他猛地加快腳步,拖鞋在樓梯上打滑,差點摔下去。慌亂中抓住扶手,卻摸到一手黏膩的液體——借着從樓道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低頭看,掌心竟是暗紅的,像剛攥過一把新鮮的血。
“操!”張之年甩着手往樓下沖,直到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身後的聲音,才扶着五樓的欄杆喘粗氣。月光在他手背上流淌,那片暗紅卻消失了,只有幾道幹涸的白痕,像是抓過石灰牆。
他盯着自己的手發愣。這到底是幻覺,還是……
“叮鈴鈴——”
突如其來的自行車鈴聲從樓下傳來,刺破了死寂。張之年探頭往下看,三樓的窗戶亮着燈,昏黃的光裏有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推着自行車進門,車筐裏裝着捆成束的艾草,葉子上還掛着露水。
“王婆婆?”他下意識地低呼。這老太太住在三樓,每天天不亮就去早市擺攤,賣些曬幹的草藥和自家醃的鹹菜。張之年剛搬來的時候,她還塞過他一把驅蚊子的薄荷。
王婆婆像是沒聽見,推着車進了屋,門“吱呀”一聲關上,燈光卻沒滅。張之年看着那扇門,忽然發現不對勁——王婆婆家的門明明是深棕色的木門,此刻卻變成了刷着綠漆的鐵皮門,門把手上還掛着串生鏽的銅鈴,正隨着晚風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響聲。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鐵皮門又變回了深棕色的木門,銅鈴也消失了。
“果然是幻覺……”張之年苦笑,扶着欄杆繼續往下走。走到三樓時,王婆婆家的門突然開了條縫,裏面飄出一股濃鬱的草藥味,夾雜着點甜膩的香氣,像是熬糊的紅糖。
“小張?”門裏傳來王婆婆的聲音,蒼老卻清晰,“進來喝碗藥吧,看你臉色差的。”
張之年的腳像被釘在了原地。王婆婆從不叫他“小張”,總是喊他“那個後生”。而且現在是半夜,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在樓道裏?
“不了王婆婆,我……”
“進來吧。”王婆婆的聲音突然變了調,尖細得像用指甲刮玻璃,“你看,我給你熬了好東西。”
門縫裏伸出一只手,皮膚皺得像老樹皮,指甲卻塗着鮮紅的蔻丹,正朝着他勾勾點點。張之年猛地後退一步,踩空了台階,重重地摔在二樓的平台上。
“砰”的一聲悶響,尾椎骨傳來鑽心的疼。他掙扎着想爬起來,卻看見王婆婆家的門完全打開了,屋裏漆黑一片,只有那只紅指甲的手懸在門口,像條吐着信子的蛇。
拖拽聲又響起來了,這次很近,就在二樓的樓梯口。張之年抬頭,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從樓梯拐角慢慢挪出來,拖着什麼東西,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水漬,月光照在水漬上,泛着油亮的光。
他連滾帶爬地往下跑,直到沖出單元樓,撞在對面的老槐樹上才停下。晚風吹在臉上,帶着夏末的燥熱,遠處的路燈亮着昏黃的光,偶爾有汽車駛過,留下短暫的引擎聲。
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話。
張之年扶着槐樹喘氣,樹皮粗糙的觸感蹭着掌心,讓他稍微冷靜了些。他回頭看了眼單元樓,樓道裏漆黑一片,王婆婆家的燈已經滅了,剛才的一切仿佛真的只是摔那一跤撞出來的幻覺。
手腕上的鎮魂珠突然涼了一下,七顆珠子像是有了生命,在紅繩上輕輕滾動。張之年低頭看着珠子,忽然想起精神病院那個自稱“陰差”的老頭——老頭說過,這珠子不僅能擋“髒東西”,還能讓“路”顯形。當時他只當是胡話,現在卻鬼使神差地用手摩挲着珠子,往街道盡頭望去。
這一看,渾身的血都差點凍住。
街道盡頭原本是個廢棄的菜市場,此刻卻亮着一片朦朧的白光,像是有無數支蠟燭在裏面燃燒。更詭異的是,市場門口的空地上,憑空多了一棵老槐樹,樹幹粗壯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枝椏扭曲地伸向夜空,葉子是深紫色的,在月光下泛着妖異的光。
而樹下,站着一個人影。
那人影背對着他,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身形佝僂,像個老太太。可張之年卻看得頭皮發麻——那人影的腳離地半尺,長長的褲管裏空蕩蕩的,像是沒有腿。
“七月初七,槐樹下……”他猛地想起紙條上的話,心髒狂跳起來。今天是七月初六,那棵槐樹怎麼會提前出現?
人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慢慢轉過身。
距離太遠,看不清臉,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白,像是臉上蒙着層白布。但張之年卻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盯着自己,那目光冰冷、黏膩,像無數條小蛇爬過皮膚。
他轉身就跑,不敢回頭。拖鞋跑掉了一只也沒察覺,光着腳踩在滾燙的柏油路上,石子硌得腳底生疼,卻比不過心裏的恐懼。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看見熟悉的便利店招牌,才扶着牆停下。便利店裏亮着慘白的燈,一個穿工裝的店員正趴在櫃台上打盹,貨架上的零食和飲料整整齊齊,一切都真實得讓他想哭。
“歡迎光臨。”店員被他的動靜驚醒,抬起頭揉了揉眼睛。
張之年這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衣服溼透了,光着的那只腳還在流血。他走到冰櫃前拿了瓶冰水,擰開瓶蓋往嘴裏灌,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往下流,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卻也讓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些。
“哥們,你沒事吧?”店員看着他的腳,皺起了眉,“要不要叫救護車?”
“沒事,摔了一跤。”張之年搖搖頭,從貨架上拿了包創可貼,走到收銀台結賬。
店員掃完碼,忽然盯着他的手腕,眼神有些古怪:“你這珠子……在哪買的?”
張之年心裏一緊:“怎麼了?”
“沒什麼。”店員低下頭找零,聲音含糊,“就是看着有點眼熟,我奶奶以前也有一串,說是能避邪……後來她走的時候,珠子全裂了。”
張之年的手頓了頓,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鎮魂珠。七顆珠子依舊灰撲撲的,沒有裂痕,只是摸起來比剛才更涼了些。
付了錢,他靠在便利店門口的路燈下貼創可貼。腳底的傷口火辣辣的,創可貼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看着地上的血滴,忽然發現血的顏色不對勁——不是鮮紅的,而是發黑的,像摻了墨。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未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有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像是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吹氣。張之年皺着眉剛要掛,卻聽見一個模糊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
“……槐樹……開了……”
“什麼?”他握緊手機,“你說什麼?”
“……祂……餓了……”
電流聲突然變大,刺得他耳膜生疼。張之年慌忙掛斷電話,手機屏幕卻在這時暗了下去,再按開機鍵,怎麼也打不開,像是沒電了。可他清楚地記得,出門前剛充滿電。
一陣風吹過,便利店的招牌發出“嘎吱”的響聲。張之年抬頭,看見招牌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一個扭曲的人形,正朝着他慢慢爬過來。
他後退一步,撞在牆上。影子爬到他腳邊,突然停下,然後開始往上漲,順着牆壁爬上他的身體,冰涼的觸感像貼了塊冰。
“別過來!”張之年揮手去打,卻什麼也沒打到。影子順着他的手臂往上爬,纏住他的脖子,越來越緊,讓他喘不過氣。
他看見便利店裏的店員還趴在櫃台上,姿勢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可仔細看,店員的脖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着,後腦勺上有個黑洞洞的窟窿,正往外淌着黑色的液體。
“嘔——”張之年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彎腰幹嘔起來。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帶着鐵鏽般的腥氣。
幹嘔時,手腕上的鎮魂珠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甩掉手機。那股熱流順着手臂往上涌,沖到脖子時,纏着他的影子猛地縮了回去,像被火燒了一樣。
張之年大口大口地喘氣,抬頭再看,便利店的招牌還是好好的,地上的影子也變回了正常的形狀。店員抬起頭,對着他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哥們,你臉色好差,真沒事?”
他的脖子是直的,後腦勺也好好的。
張之年沒說話,轉身就走。他不敢再進便利店,也不敢回那個單元樓,只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腳底的傷口還在流血,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發黑的血印。
街道兩旁的店鋪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原本應該是服裝店的地方,變成了掛着白布的壽衣店;賣水果的攤位上,擺着的不是蘋果香蕉,而是一個個圓滾滾的、長滿白毛的東西,像是放大了無數倍的黴菌。
他看見有穿着古裝的人從身邊走過,梳着發髻,面無表情;還看見一輛紙糊的馬車在街上跑,拉車的不是馬,是兩個穿着清朝官服的紙人,臉是慘白的,眼睛是用墨點的。
“醒了……”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很輕,像是嘆息。
張之年猛地停住腳步,環顧四周。街上的行人依舊面無表情地走着,紙馬車也沒停,沒人看他。
“誰?”他低聲問,聲音在發抖。
“醒了就別再睡了……”那聲音又響起來,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祂在等你……”
張之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街道盡頭。那裏的白光更亮了,那棵深紫色的老槐樹清晰可見,樹下的人影還站在那裏,這次他看清了,那人影臉上蒙着的不是白布,而是一張紙,紙上用朱砂畫着五官,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
而槐樹的枝椏上,掛着無數白色的東西,像是一條條晾着的布。仔細看,那些“布”在動,像是有人穿着它們在蕩秋千——是無數個沒有臉的人形,四肢扭曲地掛在樹上,隨風搖擺。
“槐樹……開了……”
張之年想起電話裏的聲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終於明白那是什麼了——那些不是布,是人皮。
樹下的人影抬起頭,臉上的紙緩緩落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是王婆婆。
王婆婆對着他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她的眼睛裏沒有瞳仁,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裏面淌着墨綠色的黏液,和他夢裏那只巨眼的黏液一模一樣。
“小張,來呀……”王婆婆朝他招手,聲音尖細得像指甲刮玻璃,“我給你留了最好的位置……”
張之年轉身就跑,這次卻沒地方可跑了。街道兩旁的店鋪都消失了,變成了一堵堵高牆,牆上爬滿了深紫色的藤蔓,藤蔓上結着一個個圓滾滾的果實,像是人的腦袋,眼睛嘴巴都清晰可見,正無聲地哭泣。
他被困住了。
高牆在慢慢合攏,把他往槐樹的方向推。王婆婆站在槐樹下,笑容越來越大。張之年看見她的手心裏,握着一張紙條,和他口袋裏的那張一模一樣。
手腕上的鎮魂珠燙得驚人,七顆珠子像是要炸開一樣。張之年感覺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裏沖出來,腦子裏嗡嗡作響,無數破碎的畫面閃過——墜落的懸崖、布滿倒刺的巨眼、牆壁裏的哭聲、醫院的白大褂……還有那雙金色的眼睛。
“啊——!”他發出一聲嘶吼,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痛苦。
鎮魂珠突然裂開了一顆,裂開的地方冒出一縷黑煙,在空中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對着他點了點頭,然後消散了。
隨着第一顆珠子裂開,高牆停止了合攏。
張之年愣住了,低頭看着手腕上的珠子。裂開的那顆珠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剩下的六顆珠子依舊滾燙,但那股束縛感卻消失了。
他看向槐樹下的王婆婆,王婆婆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黑洞洞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忌憚。
“醒了……真的醒了……”張之年喃喃自語,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帶着瘋狂和釋然。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經歷這些,不知道真實和虛幻的邊界在哪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但他知道,從鎮魂珠裂開的那一刻起,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那些看不清的東西,那些一直纏着他的幻覺,終於露出了它們的真面目。
他不再跑了,轉過身,朝着槐樹下的王婆婆走去。腳底的傷口還在流血,每一步都踩在發黑的血印上,卻異常堅定。
手腕上的鎮魂珠還在發燙,像是在指引着他。
張之年看着槐樹上掛着的人皮,看着王婆婆手裏的紙條,看着那扇正在慢慢打開的、通往未知的門。
他的旅程,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他不再是渾渾噩噩的獵物。
他要去見“祂”。
不管“祂”是什麼東西,不管等待他的是新生還是更深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