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嶺主峰的道觀廢墟前,王槐月突然指着一塊斷裂的石碑尖叫。

石碑上的“鎮邪”二字被根須蛀空,露出裏面的青銅骨架,骨架縫隙裏嵌着半張人皮,左眼角的青痕正慢慢變成鱗片。更詭異的是,人皮上的針腳和李醫生後頸的一模一樣,甚至能看清每根線頭纏繞的圈數——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圈,對應着七十二座分壇。

“這是……王家的先祖?”年長的警察聲音發顫,他認出人皮領口繡着的銀戒指圖案,和王婆婆那枚磨亮的戒指如出一轍。

張之年蹲下身,指尖的幽藍血珠滴在青銅骨架上,血珠順着紋路流淌,在地上畫出幅微型地圖:七十二座分壇的紅點在華夏大地上閃爍,像串被線牽着的燈籠,而線的另一端,都系在秦嶺主峰的青銅鼎上。

“不是王家先祖,是‘門’的鎖芯。”張之年的左眼角鱗片突然發燙,“你看這針腳的走向——不是縫人皮,是在刻陣。”

他用骨刃刮去人皮表面的血垢,下面果然露出細密的刻痕,組成段古老的讖語:“壇海生門,門藏萬相,相噬其主,主破其章。”

“章?什麼章?”李念安的後頸疤痕滲出汁液,滴在石碑上,青銅骨架突然發出嗡鳴,“我爺爺的日記裏只說總壇有‘章’,沒說是什麼。”

話音未落,道觀廢墟的地磚突然裂開,露出下面的階梯,階梯兩側的石壁上嵌滿了顱骨,每個顱骨的眼眶裏都插着根幽藍色的根須,根須頂端的吸盤正吸附在石壁深處的青銅門上——那扇門足有三人高,表面鑄滿了重疊的人臉,左眼角都嵌着鱗片,像無數只緊閉的眼睛。

“這就是總壇的門。”張之年舉起那把生鏽的鑰匙,鑰匙柄上的符號突然亮起,與青銅門上最中間那張人臉的鱗片重合,“而‘章’,應該在門後面。”

王槐月突然指着門左下角的裂縫,那裏卡着半塊玉佩,玉佩上的“張”字已經被根須侵蝕了大半,卻仍能看清邊緣刻着的小字:“民國二十三年,攜章入秦嶺,未果。”

“是太爺爺的玉佩!”張之年的呼吸驟然急促,“他當年真的來過!”

玉佩的斷面滲出墨綠色的汁液,在地上匯成個模糊的人影——穿長衫的男人正往青銅門裏鑽,懷裏抱着個黑色的木盒,盒蓋上的符號與張之年骨核上的印記完全一致。可他剛邁進半只腳,門裏就伸出無數根須,纏住他的腳踝,木盒摔在地上,滾出一卷泛黃的帛書,上面寫着“七十二章經”。

“章是《七十二章經》!”李念安突然想起爺爺日記裏的插畫,某頁畫着個打開的木盒,裏面的帛書正化作根須鑽進人的心髒,“分壇養相,總壇藏章,集齊七十二章,就能……”

他的話被青銅門的震動打斷。門表面的人臉突然睜開眼睛,眼眶裏流出的不是淚,是半透明的黏液,滴在地上凝成細小的骨刃,刃口都刻着不同的分壇編號:“7352”“8147”“9021”……

“看來‘祂’知道我們來了。”張之年握緊骨刃,左眼角的鱗片映出門後的景象——不是黑暗,是片無邊無際的骨海,海面上漂浮着無數個木盒,每個木盒裏都裝着卷帛書,帛書的邊角正慢慢化作根須,往海底的巨大心髒裏鑽。

那心髒足有小山那麼大,表面覆蓋着深紫色的花瓣,花瓣張開的縫隙裏露出無數張嘴,每張嘴裏都在念叨着不同的執念:有求長生的王侯,有想復仇的囚徒,有渴望掌控萬相的術士……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無數根針往人的腦子裏扎。

“祂靠《七十二章經》吸收執念。”張之年突然明白,“每章經對應座分壇,分壇養出的‘相’越強烈,經卷的力量就越盛。太爺爺當年是想毀掉經卷,卻被根須纏住了。”

青銅門的縫隙越來越大,根須像潮水般涌出來,這次不是白色也不是幽藍色,而是純黑色,根須頂端的吸盤上長着細小的牙齒,正往他們的七竅裏鑽。

“小心!這是‘祂’的本源根須!”李念安將骨刃橫在胸前,刀刃上的李娟殘魂突然睜開眼睛,發出刺耳的尖嘯,黑色根須碰到刀刃的瞬間,像被點燃的油脂般滋滋作響。

王槐月突然將書包裏的種子撒在地上,種子接觸到黑色根須的瞬間破土而出,長成株奇怪的植物——樹幹是白骨,樹葉是人皮,花瓣是眼球,正死死咬住根須往回縮,“媽媽說這是‘鎮魂樹’,用分壇廢墟裏的骨灰種的!”

張之年趁機沖向青銅門,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整座道觀開始劇烈搖晃,石壁上的顱骨紛紛墜落,露出裏面的竹簡,竹簡上的甲骨文正在慢慢活過來:

“昔者,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餘孽墜於秦嶺,化而爲槐,以骨爲根,以血爲肥……”

“原來‘祂’是共工的殘魂!”張之年的聲音在骨海裏回蕩,“上古時候被女媧鎮壓在秦嶺,那些所謂的‘相’,都是祂吞噬的上古神祇殘魄!”

鑰匙轉動的“咔噠”聲裏,青銅門緩緩打開,露出門後的景象:骨海中央的巨大心髒上,插着把生鏽的青銅劍,劍柄上刻着“女媧”二字,劍身上纏着最後一卷《七十二章經》,經卷的邊角已經與心髒長在一起,化作無數根黑色根須,往四面八方蔓延。

而在心髒的頂端,坐着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用銀戒指裏的根須編織着什麼,她的左眼角沒有鱗片,只有個黑洞洞的窟窿,窟窿裏滲出的不是血,是無數張人臉——那是王婆婆!

“王秀蘭!你沒死?”年長的警察舉起槍,手指卻在顫抖,“你一直在總壇?”

王婆婆慢慢轉過頭,臉上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下面的青銅骨架:“我死了七十年了。現在的我,是祂的‘織相人’——用你們的執念,織成新的章經。”

她舉起手裏的編織物,那是張巨大的網,網眼裏嵌着無數個人影:有民國二十三年被燒死的病人,有被李醫生埋在槐樹下的人皮主人,有被王婆婆灌了艾草水的嬰兒……他們的左眼角都亮着鱗片,正往網中心的黑洞裏鑽。

“這才是‘換壇’的終極目的。”王婆婆的聲音變成了無數人的合唱,“用七十二座分壇的‘相’織成網,把整個人間拖進骨海,讓祂重獲肉身,再掀翻四極,回到天地傾覆的混沌時代!”

黑色根須突然加速涌來,李念安的骨刃開始發燙,李娟的殘魂在刀刃上痛苦地扭曲:“祂在吸收章經的力量!劍快撐不住了!”

張之年突然沖向青銅劍,黑色根須纏住他的腳踝,往骨海裏拖。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在骨海裏掙扎,無數個平行時空的“張之年”也在做着同樣的事,有的已經抓住劍柄,有的剛被根須拖入海底,有的還在往心髒的方向爬。

“原來每個時空的我們,都在做同樣的選擇。”張之年的左眼角鱗片全部亮起,映出所有“自己”的記憶——有的太爺爺成功毀掉了章經,有的李娟沒被燒死,有的王婆婆選擇了反抗,“但他們都失敗了,因爲他們只想着毀掉祂,沒想過……”

他突然鬆開骨刃,任由黑色根須鑽進自己的心髒,幽藍的血液順着根須往心髒裏流,所過之處,黑色根須紛紛變成白色,像被淨化的蛇,“沒想過祂也是天地的一部分!”

巨大的心髒突然劇烈收縮,花瓣紛紛張開,露出裏面的真相——心髒中央不是血肉,是塊巨大的五色石,正是女媧補天時剩下的那塊,上面布滿了裂紋,黑色根須正從裂紋裏往外鑽。

“祂不是想毀滅世界,是想補好這塊石頭!”張之年的聲音響徹骨海,“天柱折時,祂的殘魂與五色石嵌在了一起,這些年吞噬的執念,都是在修補石頭的裂紋!”

所有的黑色根須突然停止蠕動,王婆婆編織的網開始消散,骨海裏的人影紛紛抬起頭,左眼角的鱗片亮得像星星。張之年看見太爺爺的人影從骨海裏浮出來,手裏捧着那卷《七十二章經》,經卷上的文字正在慢慢變成金色:

“章非章,是補天的針腳;壇非壇,是撐天的骨架;相非相,是填縫的泥土。”

“所以守門人的使命不是斬滅,是縫合。”張之年伸出手,握住青銅劍柄,五色石的裂紋裏滲出金色的汁液,順着他的手臂往心髒裏流,“用我們的血脈當線,用執念當針,把祂和五色石重新縫在一起!”

李念安和王槐月同時握住他的手腕,三人的血順着劍柄流進青銅劍,劍身上的“女媧”二字突然亮起,化作道金光,將整個骨海照得如同白晝。黑色根須紛紛褪去顏色,變成純白色的絲線,順着金光往五色石的裂紋裏鑽,像無數根正在縫合的針。

王婆婆的青銅骨架突然散架,化作無數根銀色的絲線,與白色絲線纏在一起,往最大的那條裂紋裏鑽。她最後的聲音帶着解脫:“原來……織相不是爲了拖人下水,是爲了……補天……”

骨海開始慢慢退去,露出下面的土地,土地上長出嫩綠的青草,草葉間點綴着白色的槐花。青銅門後的世界正在變化,深紫色的天空變成純淨的藍,根須織成的網化作白雲,連空氣裏都彌漫着薄荷的清香。

張之年鬆開劍柄,青銅劍慢慢化作光點,融入五色石的裂紋裏。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心髒,那裏的根須已經變成金色的紋路,像枚永遠不會消失的印記。

“結束了?”王槐月的書包裏長出朵白色的槐花,花瓣上的幽藍血珠正在變成露珠。

“是新的開始。”張之年看向華夏大地的方向,七十二座分壇的紅點正在慢慢變淡,化作顆顆流星,往秦嶺的方向墜落,“分壇不會消失,只是不再養相,改養……希望。”

年長的警察突然指着天空,那裏的白雲正在變成張巨大的地圖,地圖上的每個分壇位置都長出了棵槐樹,開着白色的花,樹下站着左眼角有青痕的人——他們是新一代的守門人,有的在醫院裏給病人換藥,有的在菜市場賣薄荷,有的在警察局裏整理檔案,臉上都帶着平靜的笑。

青銅門開始緩緩關閉,門表面的人臉紛紛閉上眼,鱗片化作點點星光,往四面八方散去。最後關閉的縫隙裏,張之年看見太爺爺的人影對着他揮手,手裏的《七十二章經》正在化作漫天的槐花。

“看來真相不是找到的,是活出來的。”張之年的左眼角鱗片慢慢變淡,變成道淺淺的疤痕,像枚愈合的勳章。

他們走出道觀時,秦嶺的槐花正在凋謝,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長出新的種子,種子上刻着的不再是“平安”,而是“傳承”。

李念安的後頸疤痕長出了新的皮膚,只有在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提醒他曾經的掙扎;年長的警察把王婆婆的銀戒指埋在了槐樹下,戒指入土的瞬間,長出了株薄荷,葉片上的露珠裏映着王槐月的笑臉;王槐月的書包裏多了本新的《壇海志》,第一頁是張之年寫的話:“所謂門痕,不是鱗片,是敢直面黑暗的眼睛。”

張之年站在秦嶺主峰上,看着遠處的城市燈火,左眼角的疤痕在夕陽下泛着微光。他知道總壇的門沒有消失,只是換了種方式存在——在每個守門人的血脈裏,在每座城市的記憶裏,在每個敢說“我沒輸”的執念裏。

或許有一天,新的根須還會鑽出來,新的分壇還會出現,新的“相”還會滋生。但那又怎樣?

只要還有人記得怎麼用骨刃斬念,怎麼用血脈補天,怎麼在瘋癲裏保持清醒,門就永遠關得緊。

張之年笑了笑,轉身往山下走。李念安和王槐月跟在他身後,三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條永遠不會斷裂的鎖鏈,一頭系着過去,一頭連着未來。

路還很長。

但只要有人走,就永遠不會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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