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頭心一橫,繼續用那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我出來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坐在桌上喝粥呢。”
“你叫建國,他埋頭喝粥,聲音比豬吃食還響。”
“你叫建軍,他慢悠悠地拿勺子攪,當沒聽見。”
“麗萍和月香,更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就當你在叫魂!”
“這個家,沒人管你了!”
李老頭的話,像是一把生了鏽的鈍刀,一刀一刀,殘忍地割在王老太的心上。
“不……不可能……”
她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珠劇烈地顫動起來。
“不可能的……”
她想起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家裏殺了雞,她總是把雞腿留給大孫子建國。
“建國下地幹活累,要多吃點補補!”
鎮上扯了新布,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二孫子建軍。
“建軍要體面,不能穿得破破爛爛的,讓人笑話!”
張麗萍生了李建民,她把家裏攢了半年的雞蛋,全都拿出來給她坐月子。
“我們李家的長曾孫,可不能虧待了!”
她對他們那麼好,把心都掏出來了!
可現在,她躺在這裏,只剩下半條命,他們卻在外面安安穩穩地喝着粥,盼着她死!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委屈涌上心頭。
王老太再也忍不住,渾身顫抖着,兩行渾濁的老淚從她幹癟的眼角滾落下來。
“作孽啊!”
“我這是養了一群白眼狼啊!”
她捶打着身下的破舊被褥,哭得撕心裂肺。
“一個個……一個個都嫌我這個老不死的累贅!”
“都盼着我早點死,好給他們省糧食!”
“我的天爺啊!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
這時,李老頭神色復雜的說道:
“只有昂古,只有你叫昂古時,昂古想都沒想,就要過來,被李金鳳攔了下來。”
“昂古?”
王老太驚愕。
一個人傻乎乎的人影出現在她腦海中。
隨後,又一個身影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是李金鳳。
是那個平日裏被她呼來喝去,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兒媳婦。
王老太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想起來了。
以前她有個頭疼腦熱,哪怕只是裝病,只要她哼唧一聲。
李金鳳就會立馬端茶倒水地送到床前,問她想吃什麼。
她讓她去東,李金鳳從來不敢往西。
她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李金鳳也只是默默地低着頭,紅着眼圈。
她甚至,還幫着李勝利,一起打過她……
可李金鳳呢?
她除了默默忍受,從來沒有過半句怨言。
如果……
如果昨天,自己沒有罵得那麼難聽,沒有讓勝利往死裏打她。
如果以前,自己對她能有一分好,哪怕只是一分!
她現在,是不是就會像以前一樣,守在自己床邊,給自己端屎端尿,毫無怨言?
王老太呆呆地望着房梁,嘴裏喃喃着,像是在對李老頭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老頭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絕望。
“你看這老天爺,什麼時候饒過誰?”
“我這是報應……是我自己作的孽啊!”
李老頭站在床邊,聽着老伴這番泣血般的懺悔,整個後背都竄起一股涼氣。
報應?
他看着床上那個曾經尖酸刻薄,如今卻只剩下半口氣的老伴。
再想到昨天,李金鳳那個瘋婆子拿着占滿大糞的掃把,大殺四方的模樣。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這……這難道真的是報應?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自己是怎麼對待李金鳳的。
他縱容兒子打她,覺得女人不聽話就該打。
他嫌棄李天麒是個昂古,覺得他活着就是給李家丟人,從來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就在剛才,他還理直氣壯地罵李天麒不能上桌吃飯,要守規矩。
可現在!
他看着自己那兩個正在外面喝粥,對自己親奶奶的呼救充耳不聞的孫子。
又看了看床上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等死的老伴。
他忽然覺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就是明天的自己!
一種對死亡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怕了。
真的怕了。
他這一輩子,作威作福,都靠着自己是一家之主的威嚴。
可當他老了,病了,動不了了。
他的威嚴還有什麼用?
他的兒子,他的孫子,連親媽親奶奶都能不管不顧。
難道還會管他這個只會抽旱煙、發號施令的老頭子嗎?
他們只怕也會像今天這樣,坐在堂屋裏,安安穩穩地吃着飯。
巴不得他早點斷氣,好省下一點口糧!
李老頭的雙腿,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一片灰敗。
他看着王老太,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必須得做點什麼。
他不能落得和他老婆子一樣的下場!
他以後……以後對那個瘋婆子,對那個傻孫子……態度一定要改!
必須改!
王老太還在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悔恨。
“老頭子!我對不起金鳳!我對不起天麒那個傻孩子啊!”
“要是我以前對他們好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現在也不至於……不至於連口水都沒人喂。”
李老頭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拿過王老太手裏的搪瓷杯。
李老頭端着空了的搪瓷杯,從西屋那股令人窒息的酸臭味裏走出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一抬頭,就看見李天麒,那個他平日裏最不待見的傻孫子。
正扒在堂屋的門框上,眼巴巴地瞅着院子裏那口燉着兔肉的大鐵鍋。
鍋裏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濃鬱的肉香混着香料的氣息,飄滿了整個院子。
李天麒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小小的喉結不住地滾動。
旁邊,那條大黃狗也學着他的樣子。
伸長了脖子,使勁嗅着空氣裏的香味,尾巴搖得像個風車。
一人一狗,同樣的渴望,同樣的專注。
李老頭看着這一幕,心裏那股冰冷的恐懼,又一次緊緊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剛才王老太那張死人一樣灰敗的臉。
想起了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望。
又想起了李金鳳那番撕破臉皮、誅心刺骨的話。
“心裏都巴不得她趕緊死!”
“死了,省心,還能省下口糧!”
沒錯!
就是這樣!
那兩個他引以爲傲的孫子,那兩個精明算計的孫媳婦,就是這麼想的!
他忽然覺得,那個扒在門框上,腦子裏只有一鍋肉的傻孫子,好像也……沒那麼礙眼了。
至少,剛才他奶奶叫他的時候,他是真的想跑過去。
是真心實意的。
不像那幾個,心都黑透了的白眼狼!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裏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