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等死！
絕對不能落得跟老婆子一樣的下場！
李老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決絕，他轉身，腳步沉重地走回了自己的東屋。
屋裏光線昏暗，他走到那個掉了漆的舊木櫃子前，摸索着打開一把小銅鎖。
櫃子裏，放着一個鐵皮餅幹盒子，上面印着早就褪色的牡丹花。
這是他的小金庫。
他哆哆嗦嗦地打開盒子，從一堆分票，毛票裏，翻出了一顆用玻璃紙包着的大白兔奶糖。
這顆糖，他藏了好幾天了，是準備等趕集回來，偷偷塞給大曾孫李建民的。
可現在。
他攥着那顆糖，手心都在冒汗。
他知道，這顆糖給出去，意味着什麼。
這是一種低頭，一種妥協，一種對自己過去幾十年建立起來的威嚴的背叛！
可他更知道，威嚴不能當飯吃，更不能在他動不了的時候，換來一口熱水，一口熱飯！
李老頭咬了咬牙，把糖揣進兜裏，快步走了出去。
他來到堂屋門口，四下裏飛快地掃了一眼。
張麗萍和王月香正在灶房裏嘀嘀咕咕，李建國和李建軍不知道溜達到了哪裏去。
李金鳳在偏屋裏，沒出來。
好機會！
他走到李天麒身邊，壓低了聲音，像個做賊的。
“天麒。”
李天麒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鍋，冷不丁被叫了一聲，嚇了一跳。
他回過頭，看到是爺爺，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李老頭從兜裏掏出那顆糖，迅速塞進李天麒的手裏，聲音又低又急。
“天麒，來，爺爺給你一顆糖吃。”
李天麒攤開手，看着手心裏那顆雪白的大白兔奶糖，眼睛都直了。
“你……你偷偷藏起來吃，不要被別人看見，知道嗎？”
李老頭小聲叮囑。
李天麒傻乎乎地點了點頭，把糖緊緊地攥在手心，揣進了自己那又破又舊的衣兜裏。
“知道了，爺爺。”
揣着這顆突如其來的糖，李天麒像揣着一個天大的寶貝。
他連那鍋香噴噴的兔肉都顧不上了，轉身就往偏屋跑去。
“媽媽！媽媽！”
他興沖沖地推開門。
李金鳳正坐在床邊，想着心事，聽到兒子的聲音，她抬起頭。
李天麒跑到她面前，獻寶似的攤開手掌，那顆大白兔奶糖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媽媽，大白兔奶糖，給你一半。”
說着，他就用他那笨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把糖紙剝開，用力想把那顆堅硬的奶糖掰成兩半。
李金鳳愣住了。
大白兔奶糖？
這年頭，這可是稀罕玩意兒，比雞蛋都金貴！
“哪來的？”她的語氣嚴肅起來。
李天麒被媽媽的語氣嚇了一跳，掰糖的動作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回答。
“爺爺給。”
“他……他讓我藏起來吃，不要被別人看見。”
李金鳳的瞳孔猛地一縮。
李老頭？
那個把規矩看得比天大，嫌棄天麒是個昂古，恨不得把他當空氣的老東西？
他會給天麒糖吃？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她的腦海。
她瞬間就全明白了。
吃早飯時，李家那幾個孝子賢孫對王老太裝聾作啞的態度。
李老頭那張由震驚、到難堪、再到灰敗的臉。
還有他最後，那番自我懺悔般的悲鳴。
“作孽啊！”
李金鳳心中一聲冷笑。
這老東西。
他是怕了！
他看到王老太今天的下場，就怕了自己明天的下場！
他怕自己老了病了動不了了，也被那幾個白眼狼活活餓死渴死在床上！
這哪裏是什麼慈祥的爺爺給孫子的糖？
這分明是一筆投資！
是一份給他自己晚年買的保險！
他這是看明白了，這個家裏，除了她李金鳳和她這個傻兒子。
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靠不住！
這老狐狸，精明了一輩子，到老了，怕死了，才開始給自己鋪後路了！
李金鳳看着兒子那張純真無邪的臉，心裏五味雜陳。
“天麒，你自己吃，媽媽不愛吃糖。”
她推開了兒子的手。
李天麒卻很執拗，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糖掰成了大小不一的兩塊。
他把大的那一塊，舉到李金鳳的嘴邊。
“媽媽吃，糖，很甜，很甜。”
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期待。
“媽媽不吃，你吃。”李金鳳的心軟了下來。
“媽媽吃！”
李天麒舉着手，一動不動，語氣裏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持。
看着兒子這副模樣，李金鳳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只好張開嘴，把那一半糖含進了嘴裏。
一股濃鬱的奶香瞬間在口腔裏化開，甜得發膩。
可這股甜意涌進喉嚨，沖到鼻腔，卻逼得她眼眶一酸，有滾燙的液體在眼眶裏打轉。
前世，她何曾嚐過這樣的甜？
今生，這份甜，是她的傻兒子，用他最純粹的愛，送到她嘴邊的。
李天麒見到媽媽吃了糖，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媽媽，糖是不是很甜，很甜。”
李金鳳強忍住淚意，抬起手，溫柔地摸了摸兒子毛茸茸的頭。
“嗯，很甜，很甜。”
是她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東西。
李天麒心滿意足了，他把剩下那一小塊糖塞進自己嘴裏，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吃完了糖，他出了偏屋，噠噠噠地又跑回了堂屋門口。
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繼續眼巴巴地盯着院子裏那口鍋。
大黃狗看到小主人回來了，湊過來，把腦袋擱在他的腿上。
一人一狗，繼續眼巴巴地守着那鍋即將出爐的燉兔肉。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李天麒寸步不離地守在灶房門口，像個忠誠的小衛兵。
他時不時地往灶膛裏添一把柴火，生怕火滅了，耽誤了媽媽做香噴噴的兔肉。
大鐵鍋裏，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濃鬱的肉香，鑽進每一個人的鼻孔裏，勾得人肚裏的饞蟲上躥下跳。
終於，熬到了中午開飯。
張麗萍一臉得意地將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紅燒兔肉端上了八仙桌。
醬紅色的湯汁包裹着每一塊飽滿的兔肉，上面點綴着翠綠的蔥花，光是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開飯了！”
她話音剛落，桌上瞬間就亂了套。
李建國第一個伸出勺子，狠狠地挖了一大勺，堆在自己碗裏，像座小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