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橋上的襲擊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餘波在兩人之間無聲蕩漾。
陸清晏回到她那間視野開闊、陳設卻冷硬得像樣板間的公寓時，已是凌晨。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在叫囂着疲憊，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她沒有開主燈，只擰亮了書房一角的設計師台燈，暖黃的光暈在冰冷的現代家具上圈出一小片領域。
她坐在慣常的位置，面前攤開的是諾亞集團的股權結構和近期項目報告，但目光卻無法聚焦。眼前反復閃現的，是那枚插在爆裂輪胎上、尾羽刻痕在夜色中泛着幽光的柳葉飛鏢。
第二次。
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是隱匿於暗處的“第三方”順手爲之。但這第二次，時機、地點、精準度，都明確無誤地指向一個事實——江挽歌在跟着她。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一方面，這確實救了她，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江挽歌至少在現階段是站在她這邊的。另一方面，這種被無形之手掌控、被窺視而自己卻全然不知的狀態，觸及了她最深的禁忌。她厭惡一切失控，厭惡被動。
她拿起手機，調出江挽歌的號碼，指尖懸在撥通鍵上良久，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質問毫無意義。以江挽歌的縝密，必然有一套完美的說辭等着她，比如“確保合作夥伴安全是首要考量”，或是“恰好在附近處理私事”。她們之間那紙脆弱的同盟協議，還遠未到可以坦誠討論這種“越界”行爲的地步。
但這根刺，終究是扎進了她原本壁壘森嚴的心防。
她重新點亮手機屏幕，點開那個加密郵箱，敲下一行字：
“多謝。傷勢如何？”
她沒有提飛鏢，沒有提跟蹤，只用了一個模糊的“傷勢”涵蓋所有。這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試探，也是一種……變相的、極其克制的認可。她想知道，對方會如何回應這份心照不宣。
信息發送出去，她將杯中早已冷透的黑咖啡一飲而盡，極致的苦澀在口腔內彌漫開來。
---
與此同時，市中心醫院。
江挽歌剛結束一台持續到凌晨的緊急手術，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倦意。高強度的工作對她而言是常態，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麻醉劑。她換下手術服，走進主任辦公室的反側洗手間，用冷水反復沖洗臉頰，試圖驅散腦中的混沌。
水珠順着她細膩的皮膚滑落。抬起頭，鏡子裏映出一張依舊美麗卻難掩疲憊的臉，那雙慣常帶着溫柔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清醒的冷靜，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空洞。
她走到辦公桌前，拿出那部特殊手機，看到了陸清晏發來的信息。
“傷勢如何？”
四個字，簡單，直接，帶着陸清晏式的風格，卻又微妙地透着一絲超出純粹合作關系的意味。江挽歌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輕輕劃過。她幾乎能想象出那個女人打下這行字時，那張冷傲面孔上可能出現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糾結。
“無礙。”她回了兩個字，同樣簡潔，不帶任何情緒。
放下手機，她拉開那個上了鎖的抽屜。裏面除了幾排寒光凜冽的柳葉飛鏢，還有一份邊緣已經微微卷曲、紙張泛黃的舊文件復印件。文件的標題是：《“天使之翼”基因項目實驗記錄（部分）》，旁邊附有幾張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幾個穿着老舊白大褂的研究人員，其中一張面孔，與如今諾亞集團的創始人有着驚人的相似。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充滿諷刺意味的項目名稱——“天使之翼”，眼神變得幽深而復雜，仿佛瞬間被拉回了某個不願觸及的過去。這份文件，和她不惜一切代價接近諾亞、選擇與陸清晏合作的根本原因，緊密地纏繞在一起。
陸清晏在追查諾亞當下的罪惡，試圖用法律的標尺去丈量深淵。而她，江挽歌，則是在挖掘諾亞扎根於歷史塵埃下的、更加黑暗與腐朽的根系。
她們的命運軌跡，或許早在這次被迫的交集之前，就已經被同一片黑暗的土壤所滋養，只是如今才破土而出，被迫交織。
---
接下來的幾天，表面風平浪靜。高架橋上的襲擊仿佛只是一場被迅速遺忘的噩夢，新聞上也只輕描淡寫地報道了一起“貨車失控撞擊隔離墩”的普通事故。
但陸清晏和江挽歌都清楚，這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對手刻意營造的假象，是更大動作前的蟄伏。
她們通過加密渠道保持着聯系，信息傳遞高效而克制，像兩個頂尖的程序員在調試一段充滿未知bug的代碼。陸清晏將從合法渠道查到的、關於李明遠及“清道夫”的線索，經過篩選後共享給江挽歌。而江挽歌，則像一只潛入深網的蜘蛛，不時傳遞回一些陸清晏無法通過正常手段獲取的碎片——關於諾亞內部某些元老之間微妙的關系變化，幾筆流向海外空殼公司的、看似正常實則蹊蹺的資金流水。
合作在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衡中進行。她們像兩朵帶刺的玫瑰，在黑暗的花園裏被迫相鄰，根系在看不見的地下小心翼翼地試探、觸碰，既想從對方那裏汲取養分，又時刻警惕着被對方的尖刺所傷。
這天傍晚，陸清晏剛結束一個冗長的跨國視頻會議，加密郵箱提示音輕輕響起。是江挽歌發來的信息，附着一張照片和一句話。
照片背景是一個喧鬧的夜市，人群熙攘，焦點對準了一個正在路邊煙攤買煙的男人的側臉。盡管像素不高，但陸清晏一眼認出，正是與李明遠在會所外短暫交談過的那個“清道夫”。
附言只有寥寥數字：“目標活躍，‘鴿巢’酒吧後巷。習慣在晚上十點後獨自前往。”
陸清晏眼神瞬間銳利起來，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鴿巢”酒吧，位於城市三不管地帶的邊緣，魚龍混雜，是警方監控的盲區，也是各種肮髒交易的溫床。
機會來了，但風險同樣巨大。通知警方？程序繁瑣，極易打草驚蛇。獨自前往？無異於羊入虎口。
她幾乎沒有猶豫，指尖在鍵盤上快速敲擊：
“今晚十點半，‘鴿巢’後巷。需要協助，控制目標，爭取問訊時間。”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江挽歌提出具體的、涉及灰色地帶的“行動”請求。信息發出後，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時快了幾拍。這不僅僅是一次針對敵人的行動，更是對她們之間那脆弱得如同蛛絲般的同盟關系，一次至關重要的壓力測試。
她不知道，那朵夜色下的紅玫瑰，會如何回應。
幾分鍾後，加密郵箱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回復依舊簡潔，只有一行字：
“好。巷口第三個路燈下見。”
陸清晏看着那行字，一直緊繃冷硬的唇角，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鬆動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着緊張與一絲奇異安心的情緒，悄然掠過心頭。
夜色，如期而至。兩朵顏色各異、渾身是刺的玫瑰，即將在霓虹無法照亮的肮髒暗巷裏，再次交匯。這一次，她們不再僅僅是隔空遙望的合作夥伴，而是要將彼此最脆弱的後背，在刀鋒之下，短暫地交給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