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比普通病房區更加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儀器滴答聲和醫護人員輕微的腳步聲。陳立東坐在冰涼的塑料長椅上，背靠着牆壁，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
父親已經被推進去快八個小時了。手術雖然成功，但醫生說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才是關鍵期。腦溢血術後最怕出現並發症，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可能前功盡棄。
窗外的天色從墨黑漸漸轉爲深藍，又慢慢泛出魚肚白。走廊裏的燈還亮着，慘白的光照在光潔的地板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澤。陳立東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感覺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這一夜，他幾乎沒合過眼。每次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還有王秀雅那句冰冷的“你爸那邊你先去借點高利貸應應急”。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痛得他喘不過氣。
走廊盡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陳立東抬起頭，看見母親提着兩個塑料袋走了過來。老人家的臉色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
“東東，吃點東西吧。”母親把其中一個塑料袋遞給他，裏面裝着包子和豆漿，“你爸這邊我看着，你回去休息一會兒。”
陳立東搖搖頭，接過袋子放在一旁：“我不餓。媽，您坐着歇會兒，我年輕，撐得住。”
母親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嘆了口氣：“秀雅呢？她沒來嗎？”
陳立東的手指微微收緊，塑料袋發出窸窣的響聲。他低下頭，不想讓母親看見自己眼中的情緒：“她……可能還在忙。”
事實上，從昨天下午離開醫院後，王秀雅就再沒有出現過，甚至連一個關心的電話都沒有。陳立東不敢深想，怕那個答案會讓他徹底崩潰。
母親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把包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多少吃一點，你要是垮了，這個家可怎麼辦？”
陳立東勉強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卻感覺味同嚼蠟。他放下包子，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一夜未眠，再加上精神高度緊張，他現在渾身都不舒服。衣服還是昨天那身，被雨水打溼後又捂幹了，現在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媽，我出去打個電話。”他對着母親勉強笑了笑，走到走廊盡頭的窗戶旁。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立東掏出手機，指尖在通訊錄上停留了很久，最終還是按下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王秀雅帶着睡意的聲音：“喂？這麼早什麼事？”
陳立東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秀雅，我爸還在ICU觀察，我走不開。你能不能幫我送幾件換洗衣服到醫院來？我身上的衣服都餿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接着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是在起床。陳立東心裏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許昨天她只是一時糊塗，今天就會……
然而，王秀雅接下來的話徹底打碎了他的幻想。
“立東，我現在走不開啊。”她的聲音帶着明顯的爲難，“建明昨晚好像凍着了，有點發燒，我得在家照顧他。你自己想辦法克服一下吧，或者讓媽幫你。”
陳立東握着手機的手指猛然收緊，指節泛白。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那麼清晰，那麼刺耳。
“秀雅，”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躺在醫院裏的是我爸，是你的公公。而李建明，他只是個外人。”
“陳立東，你這是什麼話？”王秀雅的聲音立刻拔高了幾分，“建明他父母都不在了，一個人多可憐？現在生病了，我們照顧他一下怎麼了？你爸在醫院有醫生護士看着，能出什麼事？你一個大男人，換洗衣服這種小事都解決不了嗎？”
陳立東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電話那頭的忙音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緩緩放下手機，看着窗外漸漸蘇醒的城市。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每個人都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進。只有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島，被困在這條冰冷的走廊裏。
“東東，秀雅怎麼說？”母親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關切地問道。
陳立東轉過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她說她有點事，晚點再來。”
母親盯着他看了幾秒，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裏閃爍着洞察一切的光芒。她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臂，語氣溫柔卻堅定：“你在這兒等着，媽去給你買身新衣服。”
“不用了媽，我……”
“聽話。”母親打斷他，轉身向電梯口走去。看着她略顯佝僂的背影，陳立東的眼眶一陣發熱。
就在這時，他看見母親在電梯口停下腳步，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她背對着他，聲音壓得很低，但他還是隱約聽見了幾句。
“秀雅啊，我是媽……立東他在醫院熬了一夜，眼睛都紅了，你能不能來替替他？就一會兒……”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母親的肩膀微微垮了下來，聲音裏帶着懇求：“可是秀雅，立東他真的很累，你就不能……”
突然，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陳立東看見她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然後緩緩放下了手機。
他快步走過去，扶住母親的肩膀：“媽，怎麼了？”
母親轉過身，眼睛裏閃爍着淚光，卻強忍着沒有流下來。她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秀雅說……她那兒也有病人要照顧。還說……你一個大男人，熬一熬怎麼了？”
陳立東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着母親蒼老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難以掩飾的傷心和失望，一股深切的悲涼從心底涌上來，瞬間淹沒了他的所有感官。
“媽，對不起。”他輕聲說，聲音哽咽，“讓您擔心了。”
母親搖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傻孩子，跟媽說什麼對不起。是媽沒用，幫不上你什麼忙。”
電梯門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母親走了進去，對着他勉強笑了笑：“媽去去就回，你等着。”
電梯門緩緩合上，將母親疲憊的面容隔絕在另一側。陳立東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走廊裏安靜得可怕，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在空氣中回蕩。他抬起頭，看着ICU那扇緊閉的門，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陌生得可怕。
那個曾經說要和他相伴一生的人，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選擇了照顧一個外人。而那個外人，用他父親的救命錢還了賭債，現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他家裏，享受着他妻子的照顧。
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胃部傳來，陳立東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快一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他扶着牆壁，慢慢走回長椅旁，看着那個已經冷掉的包子，突然覺得無比諷刺。
這就是他用心經營了三年的婚姻？這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妻子？
窗外，陽光越來越明亮，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但陳立東覺得，他生命中的某些東西，已經在昨夜徹底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