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實在吳十三他們離開的第二日,在子時的亂葬崗上,石棺蓋與墓壁碰撞的悶響就擴散開來,打破了夜的沉寂。
她的指尖先探出棺外,指甲縫裏還嵌着三年前洛陽城的血泥。脖頸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左轉了半寸,才帶動肩膀緩緩撐起,鎖屍鏈的斷口在月光下閃着冷冽的光。每動一下,關節裏就發出如同生鏽門軸般的吱呀聲,像是有鈍器在骨頭縫裏來回摩擦。
她在棺邊停留了許久,意識像是被濃霧籠罩。
邙山的陰氣如同潮水般漫過腳踝,鑽進她破爛的衣袖。對此,她毫無知覺。這具身體出於本能在躲避光亮,墳頭那團青灰色的氣團能讓她四肢感到舒適,她腦海裏卻是一片混沌。
“嗬......” 喉嚨裏涌上一股腥氣,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捂,卻摸到滿掌黏膩的黑灰。那是鎖屍鏈上的朱砂符咒被掙斷時,灼燒皮肉留下的痕跡,正隨着陰氣的侵蝕慢慢褪去。
她邁開腳步,每一步都顯得蹣跚不穩,像是踩在柔軟的棉花上。歪歪扭扭的在墳堆間移動,裙角掃過叢生的野菊,花瓣簌簌落在枯骨上。亂葬崗的夜裏從不缺聲音,餓狼在遠處嗥叫,新死的鬼魂在墳包裏嗚咽,還有些不知名的東西在草窠裏窸窣爬動。這些聲響鑽進她耳中,都變成同樣的頻率,單調而沉悶。
她在一座新墳前停下。墳頭沒有木牌,只用三塊石頭簡單壘起。土裏還露着半截小孩的布鞋,上面繡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蓮花。她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墳土,那裏有一縷極淡的熱氣,像冬日裏即將熄滅的炭盆。
這種氣與墳頭的陰氣不同,帶着一絲甜腥,讓她喉嚨裏的腥氣再次翻涌。
忽然,一片陰影掠過墳包。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那東西停在墳頂的芨芨草上,展開的翅膀足有巴掌大,每一片翅鱗都是一截指骨,指節處還留着刀劈的痕跡。它的頭是一顆被啃得只剩半邊的顱骨,黑洞洞的眼眶裏閃着綠火,正低頭對着墳包噴氣。
骨蛾。
這兩個字突然出現在混沌的腦海中。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認得,就像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害怕天亮一樣。只覺得那東西翅膀扇動時,周圍的陰氣都在顫抖,而墳包裏那縷熱氣,正被一點點抽出來,纏在骨鱗上慢慢變黑。
“娘...... 娘......”
細碎的哭聲從墳土裏鑽出來,細得像一根蛛絲。她蹲下身,看見墳包的裂縫裏飄出一個半透明的小影子,梳着雙丫髻,肚子癟得像一張紙。女童的魂體被骨蛾的翅膀扇得搖搖晃晃,每哭一聲,身上就淡下去一分。
骨蛾突然尖嘯一聲,翅膀猛地合攏。那些白骨鱗片瞬間立起,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女童的魂體。哭聲戛然而止,小影子劇烈地抽搐着,原本還算清晰的臉蛋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兩只流淚的眼睛還亮着。
她的喉嚨裏發出 “嗬嗬” 的聲響。
不是因爲口渴,也不是因爲寒冷。一種陌生的感覺堵在胸口,她看着那只骨蛾再次張開翅膀,看着那些指骨拼成的翅鱗上沾着亮晶晶的魂絲,看着女童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嗬!”
她猛地撲了上去。
指甲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指尖還留着石棺裏的土垢。她沒有章法,只是憑着一股本能撕扯骨蛾的翅膀,指骨撞在白骨鱗片上,發出玉石相擊的脆響。骨蛾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激怒,尖嘯着轉身反撲,顱骨撞在她的額頭上,將她掀翻在墳堆裏。
腐爛的棺木碎片扎進她的後背,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她撐起上半身,看見骨蛾正低頭啃咬自己的手臂。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這只蟲子無比討厭,必須捏死才行。
她反手按住骨蛾的背,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它的翅膀根部。這一次用了巧勁,指尖準確地摳進翅膀與軀幹連接的縫隙。骨蛾瘋狂地掙扎起來,翅膀拍打着她的手背。
“娘......”
墳包裏的哭聲又響了起來,微弱得像一根快要燒完的燈芯。
她低下頭,看見女童的魂體正望着她。那雙即將熄滅的眼睛裏,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嗬......”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氣。
骨蛾發出淒厲的慘叫,翅膀根部的白骨開始鬆動。那些指骨拼成的鱗片紛紛脫落,掉在地上化成齏粉。她把整個身體壓上去,抵住骨蛾不斷扭動的軀幹,任憑它的骨齒在自己肩膀上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夜風裏飄來野菊的苦味,混着亂葬崗獨有的屍臭味。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一縷晨光像一把金刀,劈開了邙山的夜色。落在骨蛾身上時,那些白骨鱗片突然冒出青煙,原本堅硬的翅膀迅速軟化,像被泡爛的紙。骨蛾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尖嘯,整個身體在晨光中蜷成一團,最終化爲灰燼,被風一吹就散了。
她癱坐在墳堆上,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卻吸不進一絲空氣。手臂此時已經不成樣子,皮肉被啃得坑坑窪窪,在晨光下泛着死氣。肩膀上的傷口更深,但隨着陰氣的流動,那些破損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蠕動、愈合,留下淡粉色的新肉,與周圍慘白的皮膚格格不入。
“謝謝...... 姐姐......”
女童的魂體飄到她面前,對着她深深拜了三拜,每一次彎腰,魂體就透明一分。等抬起頭時,小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我要去找娘了。”
說完這句話,女童的魂體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晨曦裏。
她看着那片光消失的地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正在愈合的手臂。腦子裏依舊一片混沌,但那股堵在胸口的陌生感覺淡了些。她伸出手,指尖碰到墳頭上那朵野菊,花瓣上還沾着骨蛾的灰燼。
陽光漸漸爬上山頭,金輝漫過墳包時,她裸露的手背突然泛起白煙。像滾油裏濺了水,皮肉下傳來細密的灼痛,讓這具身體的本能在尖叫 —— 必須躲開。她蹣跚着撲向墳後那片柏樹林,斑駁的樹影落在身上,灼痛感才稍稍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