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夕夜太液池畔那場“意外”,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在華清宮本已緊繃的氣氛中炸開了鍋。雖未造成實質傷害,但其發生的時機、地點,以及針對目標的明確性,都讓所有知情者心頭發寒。

皇帝李隆基表面上斥責了內侍省管理不善,將那名“失手”的內侍杖責後發配掖庭宮,但眉宇間凝聚的陰霾卻數日不散。他並非昏聵之君,此事過於蹊蹺,背後若無人指使,區區一個內侍豈有如此膽量?這無疑是對他皇權的一種挑釁。然而,牽涉到寵妃武惠妃和眼下最得他心意的兒子壽王李清,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他只能將疑慮壓在心底。

武惠妃的反應則是震怒與“關切”並存。她不僅嚴令徹查內侍省失職之罪,還每日派人前往錦雲院探望楊玉環,賞賜如流水般送入,言辭懇切,關懷備至,仿佛那夜的驚險與她毫無幹系,她只是一個心疼兒媳的婆母。然而,這番做派看在楊清瀾眼中,卻只覺得虛僞更甚。

壽王李清自那夜後,臉色便一直鐵青。他加強了錦雲院的守衛,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着楊玉環,連日常政務處理也大多搬到了錦雲院的書房。他看向凝香殿方向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冰冷與審視。母子二人之間那層因共同利益而維持的溫情面紗,在此刻似乎被撕開了一道裂痕。

楊玉環則徹底被嚇壞了。接連遭遇毀容與謀害,即便她再天真,也明白了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變得極其脆弱,夜裏時常驚醒,需要楊清瀾或壽王陪伴方能入睡,白日裏也精神恍惚,對任何陌生面孔都充滿恐懼。那傾國傾城的容顏,如今卻成了催命符,這讓她痛苦不堪。

在這片壓抑與猜忌中,楊清瀾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待。李清“靜待網收”的暗示,以及她腦中那份的名單,都表明了現在已經到了必須行動的時間點。

她開始有意識地利用各種場合,尤其是陪伴楊玉環接受武惠妃“關懷”或出席一些無法推拒的小型聚會時,留意觀察與李林甫、武惠妃往來密切的官員及其家眷。她記憶力本就出衆,那份名單上的人名官職早已爛熟於心,她要做的,便是將名字與真人對應起來,並觀察他們的言行。

機會很快到來。幾日後,一場由幾位宗室郡王妃發起的小型賞荷詩會在太液池另一側的“藕香榭”舉行,旨在爲尚未從驚嚇中恢復的壽王妃散心。武惠妃雖未親至,但李林甫的夫人以及幾位與其交好的官員女眷,皆在受邀之列。

藕香榭內,荷香清遠,絲竹嫋嫋。命婦女眷們三五成群,或賞荷,或品茗,或即興賦詩,看似一派閒適雅致。楊玉環坐在主位,強打精神應付着衆人的問候與安慰,臉色依舊蒼白。楊清瀾則安靜地陪坐在她身側,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在場衆人。

她的注意力,很快便鎖定在一位穿着絳紫色團花襦裙、珠翠環繞的貴婦人身上。此人正是李林甫的正室夫人,姜氏。姜氏年紀與武惠妃相仿,容貌只能算中上,但眉宇間卻帶着一股與其夫相似的、善於鑽營的精明之氣。她正與身旁一位穿着丁香色衣裙的年輕婦人低聲談笑,態度頗爲親昵。

楊清瀾認得那年輕婦人,她是被擢升爲戶部郎中的陳某之妻。而那位陳郎中,赫然就在她記憶的名單之上,標注是“因獻重金於惠妃母族,得李林甫舉薦,掌部分漕運審計之權,疑有貪墨”。

只聽姜氏笑着對陳夫人道:“……妹妹真是好福氣,陳郎君年輕有爲,深得林甫賞識,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聽說近日漕運那邊,又有一批江南的貢緞和珍玩入庫,想必陳郎君又要忙碌了。”

陳夫人掩口輕笑,語氣帶着幾分得意與炫耀:“姐姐說笑了,都是爲陛下和娘娘分憂罷了。不過說起那批貢品,倒確實有幾匹繚綾,花色極爲新穎,改日得了空閒,定要送兩匹給姐姐品鑑品鑑。”

楊清瀾心中冷笑。漕運審計郎中,職責在於核查漕運物資賬目,防止貪腐,如今卻成了率先得知貢品入庫、甚至能輕易獲取“繚綾”這等御用之物的人?這其中的貓膩,不言而喻。

她又將目光投向另一位坐在稍遠處、神情略顯局促的藍衣婦人。那是名單上另一位官員,太子賓客(舊官,已無實權,多爲安置閒散官員)張均之妻柳氏。張均因曾爲太子李瑛講過幾次學,雖未參與兵變,但在太子倒台後也被迅速邊緣化,其妻在此等場合,自然也受到了冷落。

楊清瀾端起茶杯,狀似無意地踱步到一盆開得正盛的蘭花前欣賞,恰好靠近了柳氏身邊。

“這蘭花開得真好,”楊清瀾輕聲感嘆,仿佛自言自語,“只可惜生長在這喧鬧之地,不如幽谷中自在。”

柳氏聞言,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一絲同感與落寞,低聲道:“是啊……花如此,人亦如此。”

楊清瀾轉頭,對她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可是張夫人?妾身楊清瀾,久聞張賓客學識淵博,乃太子……哦,不,是昔日太子殿下都敬重的師長,可惜一直無緣得見。”

柳氏見這位近日在宮中頗有“名氣”的楊大娘子主動與自己搭話,語氣還如此客氣,有些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回禮:“楊大娘子謬贊了,外子不過一介腐儒,當不得如此盛譽。”她語氣中帶着幾分苦澀,“如今……更是人微言輕,只求能安穩度日罷了。”

楊清瀾心中暗嘆,名單上標注張均是“因拒附李林甫,被尋由罷去實權”,看來果真如此。她壓低聲音,語氣帶着幾分真誠的感慨:“張賓客風骨令人敬佩。這世道,能秉持本心,不隨波逐流者,實在難得。只是……有時過於剛直,反倒易折。”

柳氏聽出她話中有話,聯想到自家處境,眼圈微紅,低聲道:“大娘子說的是……只恨那些阿諛奉承、結黨營私之輩,反而能平步青雲……”她似乎意識到失言,連忙止住話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楊清瀾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柳氏一眼,輕聲道:“夫人保重,或許……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未可知。”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她這番舉動,並非指望能立刻策反柳氏,而是在對方心中埋下一顆種子,同時也更直觀地印證了名單的真實性——這些被排擠的官員及其家眷,對李林甫和武惠妃一系的怨懟是真實存在的。

賞荷詩會草草結束後,楊清瀾陪同楊玉環返回錦雲院。剛進院門,便見壽王李清迎了上來,他面色凝重,屏退左右,對楊清瀾低聲道:“阿姊,方才收到消息,被貶往黔州的王御史……在赴任途中,墜馬身亡了。”

王御史!楊清瀾心中劇震!這也是名單上的人!標注是“曾上書彈劾李林甫任人唯親,反被構陷貪瀆,貶官外放”!竟然就這麼“意外”死了?!

李清的眼中燃燒着壓抑的怒火:“黔州多山,道路險峻,墜馬……倒是個好借口!”

楊清瀾只覺得一股寒氣順着脊椎爬升。李林甫和武惠妃的清洗,已經不再滿足於罷官去職,開始直接動用更黑暗的手段了!這份名單,必須盡快發揮它的作用!

她抬頭,目光堅定地看向壽王李清:“王爺,我們不能再等了。”

壽王凝視着她,似乎從她眼中看到了某種決斷,沉聲道:“阿姊有何打算?”

楊清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王爺可知,如今朝中,還有誰……是既能接觸到父皇,又或許……對李林甫等人的行徑有所不滿,且能讓我們信得過的?”

壽王沉吟片刻,緩緩吐出一個名字:“……高力士。”

高力士!

這個名字讓楊清瀾眸光一凝。作爲皇帝身邊最受信任的內侍,官拜右監門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內掌宮闈,外涉朝政,權勢滔天。他雖與李林甫、武惠妃等人關系不差,但本質上只忠於皇帝一人,且爲人謹慎,心思縝密,並非李林甫可以完全掌控的人物。若能通過他,將名單所揭露的事情以某種方式“不經意”地呈達天聽,或許是眼下最可行、也最穩妥的辦法。

“高將軍……”楊清瀾沉吟道,“他確是最佳人選。只是,如何能讓他相信,並願意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我們並無實證。”

壽王李清眉頭緊鎖,這也是他最苦惱的地方。空口無憑,貿然去找高力士,不僅可能打草驚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就在這時,一名心腹內侍匆匆而入,在壽王耳邊低語了幾句。壽王臉色微變,揮手讓其退下,轉而看向楊清瀾,語氣帶着一絲復雜:“阿姊,或許……機會來了。”

“哦?”

“高力士最寵愛的義子,左監門直長高惠通,前日因縱馬驚了京兆尹的家眷,被御史參了一本。父皇雖未深究,但高力士素來謹小慎微,對此事頗爲惱火,已禁了高惠通的足。”壽王緩緩道,“而那位參劾的御史……恰是名單上的杜有鄰,此人素以剛直聞名,與李林甫不甚和睦。”

楊清瀾瞬間明白了壽王的意思。高力士此刻正因爲義子之事對“剛直”的御史有所芥蒂,但同時,李林甫借星象和吏部考課之名大肆清除異己,其中不乏一些像杜有鄰這樣並無大過、只是不肯依附的官員。高力士作爲皇帝耳目,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若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或許能引發高力士對李林甫此舉的警惕,甚至是不滿。

“王爺是想……從杜御史入手?”楊清瀾問道。

壽王點頭:“杜有鄰此次參劾高惠通,雖是秉公辦理,但難免得罪高力士。若此時,李林甫借此機會對杜有鄰下手……高力士會如何想?他會認爲李林甫是在借機鏟除異己,還是……在替他高力士‘出氣’?若是後者,以高力士的謹慎,他會願意承這份情,還是更擔心被李林甫借此捆綁、拉下水?”

楊清瀾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這是一招險棋,但也是一招妙棋。利用李林甫必然會進行的下一步清洗行動,來離間他與高力士之間微妙的平衡!只要高力士對李林甫產生警惕,那麼那份名單上的內容,就有了被其重視並暗中查證的可能!

“此事需做得極其隱秘,且要快。”楊清瀾沉聲道,“必須在李林甫對杜御史動手之前,或者動手之時,讓高將軍察覺到其中的不尋常。”

“本王明白。”壽王神色凝重,“此事……還需阿姊相助。”

“王爺請講。”

“高力士有一心腹老仆,曾在岐王府當過差,與六郎府上的常嬤嬤有舊。”壽王低聲道,“阿姊可否通過六郎那邊,設法遞個話?不必言明名單,只需暗示近日朝中因星象之事,牽連甚廣,恐非國家之福,尤其……需留意是否有人借機排除異己,甚至禍及無辜。點到即止即可。”

通過李清的關系,向高力士傳遞一個模糊的警告!這確實比他們直接出面要安全得多,也更能引起高力士的重視。畢竟,岐王六郎李清超然的身份和其智慧,在宮中是有所公認的。

“好,我設法聯系六郎君。”楊清瀾當即應下。

事不宜遲,楊清瀾回到聽泉閣後,立刻取出了那本《樂府詩集》,翻到帶有奇異符號的那一頁,然後用細筆在其中一個符號旁,輕輕點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墨點。這是她與李清約定的,表示有緊急信息需要傳遞的標記。她將詩集放在窗台一個顯眼卻又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當夜子時,常嬤嬤果然如同幽靈般悄然出現,取走了詩集。

次日午後,那本詩集被原樣送回。楊清瀾迫不及待地翻開,發現那個墨點旁邊,多了一個極細微的、表示“已知”的折痕。

李清收到了信息,並且同意了計劃。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但楊清瀾和壽王都知道,這平靜之下,是雙方都在緊鑼密鼓地布局。

第三天,消息傳來——御史杜有鄰被吏部考功司查出“歷年考課有徇私舞弊之嫌”,且“家中用度奢靡,與俸祿不符”,已被停職查辦!

李林甫果然動手了!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消息傳開,朝野再次震動。杜有鄰雖非頂尖高官,但其剛直名聲在外,此次被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李林甫對之前參劾其黨羽(高惠通縱馬事件中,京兆尹與李林甫關系密切)的報復,更是對其不依附態度的清洗。

就在杜有鄰被查辦的當天夜裏,一封沒有署名、字跡也被刻意掩飾的短箋,被秘密送入了高力士在華清宮的居所。短箋上只有寥寥數語:“星象之惑,起於青萍;吏部之刀,豈獨杜君?林甫公忠體國,然恐爲下所誤,寒士子之心,損陛下聖明。”

沒有證據,只有暗示。將星象事件的利用與吏部清洗聯系起來,並將矛頭指向李林甫“可能被下屬蒙蔽”,既點出了問題,又給高力士留足了轉圜和查證的空間。

這封短箋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楊清瀾和壽王都無法預料。他們只能等待,等待高力士的反應,等待皇帝的態度。

然而,他們沒有等來高力士或皇帝的直接反應,卻等來了一個更加意想不到的人物登門拜訪。

這日,楊清瀾正在聽泉閣內教導楊玉環調一種安神香,幼春進來稟報,聲音帶着一絲古怪:“娘子,外面有位……姓楊的郎君求見,說是您的族兄,從蜀中來,特來投奔。”

族兄?蜀中?楊清瀾微微一怔,隨即想起了母親盧氏之前提過的那個名字——楊釗!

他怎麼會找到華清宮來?而且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刻?

楊清瀾心中警鈴大作,但人已到門外,避而不見反而引人懷疑。她定了定神,對幼春道:“請他到前廳稍候。”

她安撫了面露疑惑的楊玉環幾句,整理了一下衣裙,向前廳走去。她倒要看看,這位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族兄,此時突然出現,究竟意欲何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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