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撞擊地板的疼痛並未到來。
就在林晚秋失去重心向前撲倒的瞬間,一道黑色的身影迅疾上前,手臂一展,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肘部,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即將傾覆的身形硬生生拽了回來。
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
林晚秋驚魂未定,心髒狂跳,下意識地抓住那只有力的手臂站穩。指尖觸及的是練功服下堅實的小臂肌肉和微涼的體溫。她抬頭,正對上程硯聲近在咫尺的臉。他眉峰微蹙,眼神依舊清冷,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很快地鬆開了手,仿佛觸碰了什麼不潔之物般自然後退半步,重新拉開了距離。
“小心。”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沒有任何起伏,聽不出是關心還是單純指出一個事實。
排練廳裏一瞬間的寂靜被打破。
“晚秋姐,沒事吧?”那位演技派小生關切地問了一句。
“嚇死我了……”有人小聲附和。
工作人員也圍了上來。
吳老師快步走過來,語氣帶着後怕:“林老師,沒傷着吧?這水袖拖地最容易絆腳,初學時一定要格外注意腳下!”
林晚秋臉上火辣辣的,比剛才摔倒未遂更讓她難堪。衆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狽,最後竟還是被那個最看她不順眼的人出手扶住。這份“救命之恩”像一根刺,扎得她渾身不自在。她飛快地瞥了程硯聲一眼,他早已退回牆邊,恢復了那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仿佛剛才出手只是出於一種程式化的本能。
“沒……沒事,謝謝。”她低下頭,聲音有些發顫,不知道這聲道謝是給吳老師,還是給程硯聲。
“大家練習時一定要集中精神,動作可以慢,但求穩不求快。”吳老師再次強調,然後看了看時間,“好,今天的基礎訓練就到這裏。大家回去後可以自己回想一下發力感覺,但不要過度練習,以免受傷。”
訓練結束的指令並未帶來多少輕鬆。學員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低聲交流着訓練的辛苦和趣事。林晚秋默默地將水袖解下,整齊地放回道具箱,動作有些遲緩。手臂和腰腿的酸痛此刻愈發明顯,但比身體更沉重的,是心裏的挫敗感。
她正準備離開,沈素雲老師卻在助教的陪同下,走進了排練廳。老太太似乎是剛忙完別的事務,過來看看訓練情況。
吳老師上前簡單匯報了一下下午的進度和學員們的整體表現。
沈素雲的目光緩緩掃過正在收拾的學員們,最後,落在了孤零零站在角落、正低頭揉着手腕的林晚秋身上。那手腕因爲反復的錯誤用力,已經微微泛紅。
林晚秋察覺到目光,身體微微一僵,下意識站直了,垂下手。
沈素雲緩步走到她面前,停了下來。整個排練廳似乎都安靜了,準備離開的學員放慢了腳步,工作人員也停下了動作,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同情,再次聚焦過來。攝像機敏銳地捕捉着這一幕。
空氣凝固,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沈素雲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上下掃視着林晚秋,從她汗溼的額發,到她微紅的疲憊臉龐,再到她那雙因爲練習而顯得有些無措的手。
良久,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廳裏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近乎失望的沉重。
“林小姐。”沈素雲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更是重重砸在林晚秋的心上,“一下午了,你的水袖,甩出去的是無力,收回來的是慌亂。你的圓場,踏出的是浮躁,落下的是虛浮。”
每一個詞,都精準地戳穿了林晚秋下午所有努力掩蓋的失敗。
林晚秋的臉血色盡褪,嘴唇微微顫抖,想辯解什麼,卻發現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言辭都蒼白無力。
沈素雲微微搖頭,繼續道,語氣冷冽如冰:“你的眼神裏,只有急於求成,只有對鏡頭的敏感,唯獨沒有對這門藝術的半分敬畏。你試圖用你過去的那套方法來駕馭它,但它不是你的紅毯,不是你的攝影棚。”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直視林晚秋驟然收縮的瞳孔,吐出了那句早在初見時就已定下的判詞:
“空有皮相,內裏無魂。你不過是一朵無根之花,浮華之下,盡是虛無。連站穩都尚且艱難——”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程硯聲方才站定的位置,最終回到林晚秋慘白的臉上。
“——何以演繹大唐貴妃的千鈞之魂?”
話音落下,滿室死寂。
“無根之花”……“盡是虛無”……“千鈞之魂”……
每一個詞都像一記耳光,響亮地扇在林晚秋臉上,扇得她耳鳴目眩,尊嚴掃地。她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同情、嘲弄、漠然、了然……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緊緊纏裹,幾乎窒息。
沈素雲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陳述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她轉身,在助教的陪同下離開了排練廳。
吳老師張了張嘴,想打個圓場,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林晚秋的肩膀:“沈老師要求嚴格,是爲你好。回去好好想想。”
人都走了。
空曠的排練廳只剩下林晚秋一個人,還有角落裏無聲運轉的攝像機。
夕陽透過高窗,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手腕的酸痛、身體的疲憊此刻都感覺不到了,只剩下沈素雲那些話,在腦海裏反復回蕩,碾碎了她最後一絲強撐的驕傲。
無根之花……
浮華之下,盡是虛無……
她一直以來的自信,她賴以生存的資本,在真正的藝術底蘊和嚴苛標準面前,被擊得粉碎。
一滴滾燙的淚水終於掙脫眼眶,砸落在積着些許灰塵的地板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圓點。
她來到這裏,真的錯了嗎?
這個孤注一擲的選擇,非但不能讓她翻身,是否只會將她推向更深的深淵,讓她徹底成爲一個笑話?
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