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無根之花”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刻在了林晚秋的感知裏。接下來的行程,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節目組的流程仍在繼續,引導嘉賓們參觀這座精心打造的仿古戲樓“霓裳苑”。
雕梁畫棟,朱漆回廊,處處透着古意。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舊木的味道,與娛樂圈浮華喧囂的攝影棚截然不同。攝像機依舊忠誠地記錄着每一位嘉賓的反應,捕捉着或真或假的驚嘆與好奇。
林晚秋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戴上那副疏離得體的面具,但沈素雲那句話像背景音一樣在她腦海裏循環播放,讓她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步伐也不如往常那般自信從容。
“這裏是我們的主戲台,‘驚鴻台’。”節目組工作人員熱情地介紹,“全部采用傳統榫卯結構搭建,音響效果經過特殊設計,力求還原最純粹的舞台感受。”
其他幾位嘉賓——一位以唱功著稱的實力派歌手、一位近年崛起的演技派小生、還有一位以“才女”人設知名的偶像演員,都表現出適度的興趣和謙遜,不時發出贊嘆,並提出一些聽起來很用心的問題。
林晚秋落在後面,目光掃過那些精美的浮雕和斑駁的戲台木板,心裏卻泛起一絲不以爲然。再像,也不過是仿古的布景罷了,和影視基地裏那些拍攝用的宮殿樓閣並無本質區別,最終都是爲了鏡頭服務。她依然用着她所熟悉的、衡量影視劇制作的標尺來衡量這裏的一切。
參觀至後台化妝間,琳琅滿目的戲服、頭面(旦角頭飾)映入眼簾。珠翠綾羅,刺繡繁復,在燈光下流光溢彩。那位“才女”偶像忍不住輕聲驚呼,小心翼翼地上前觀摩。
“這些頭面好重吧?”她問旁邊的服裝師。
“是的,一套完整的點翠頭面有十來斤重,需要長時間練習才能適應。”服裝師笑着回答,語氣裏帶着自豪。
林晚秋也走近了幾步。一套楊玉環的鳳冠擺放在顯眼位置,極盡華美之能事。她下意識地用評估紅毯禮服價值的眼光去看待它:寶石的成色、珍珠的亮度、工藝的精細度……確實價值不菲。但她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己曾經代言過的一個頂級珠寶品牌,對比之下,這套戲服頭面似乎更像一件精美的古董陳列品,與“時尚”、“高級”這些她追求的概念相去甚遠。
“華美是華美,就是……太隆重了,日常根本沒法穿戴。”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聲評價了一句,帶着一絲圈內人點評時尚單品的口吻。
話音落下,化妝間裏安靜了一瞬。
正在整理水袖的服裝師動作頓了頓,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眼神卻淡了些許。旁邊的另一位戲曲指導老師輕輕蹙了下眉。
那位演技派小生打了個圓場,笑道:“晚秋姐是用時尚眼光來看啦,這本來就是舞台藝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林晚秋也意識到自己失言,抿了抿唇,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但那種微妙的、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輕慢感,已然悄然彌漫開。
初步參觀結束後,所有嘉賓和導師被請到戲台前的廳堂,進行一個簡單的拜師儀式和開場訪談。主持人妙語連珠,試圖活躍氣氛,並引導每位嘉賓談談對參與節目的初衷和對昆曲的初步印象。
輪到林晚秋時,鏡頭再次聚焦在她臉上。她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這是在鏡頭前,必須表現完美。
她露出無可挑剔的微笑,聲音溫婉:“非常榮幸能接到《長生夢》的邀請。昆曲是百戲之祖,是我們國家非常寶貴的文化遺產。”她說着程式化的、絕不會出錯的客套話,“我一直很仰慕傳統文化的美,這次能有機會近距離學習和體驗,對我來說是難得的緣分。希望能通過我的努力,讓更多年輕朋友看到昆曲的魅力。”
這番話聽起來誠懇且政治正確,主持人滿意地點點頭,正準備接話。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沈素雲老師卻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平穩,卻自帶一股威壓,打斷了主持人的節奏:“林小姐,你剛才說‘仰慕傳統文化的美’,那你之前可曾看過一場完整的昆曲演出?或者說,你對《長生殿》、對楊玉環這個人物,有怎樣的理解?”
尖銳的問題,直指核心。
全場目光再次聚焦於林晚秋。攝像機推近,捕捉她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林晚秋心裏猛地一咯噔。她確實沒看過完整的現場演出,僅有的了解來自於節目組前期發來的資料和昨晚匆忙搜索的百科簡介。至於楊玉環?在她過去的認知裏,那不過是個歷史故事裏的寵妃,美麗、受寵、最終悲慘死去,一個足夠有戲劇張力的符號,僅此而已。她還沒來得及,或者說,並未真正從心底認爲需要去深入“理解”這個人物。
她不能說實話。
“呃……之前機會不多,但一直心向往之。”她巧妙地避開了第一個問題,至於第二個,“楊玉環……她是一位非常傳奇的女性,她的愛情故事流傳千古,她的美麗和最終的命運,都讓人唏噓不已。”
她的回答泛泛而談,是那種放在任何一位歷史美女身上都適用的評價,充滿了現代人浮光掠影的想象,卻沒有絲毫獨到的、沉入其中的體悟。
沈素雲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已經看穿了她華麗辭藻下的空洞。她沒有再追問,只是極輕地、幾不可聞地搖了搖頭。
這一細微的動作,卻被高清攝像頭精準捕捉,也落入了在場所有有心人的眼中。
幾位嘉賓交換了眼神,意味不明。節目組的工作人員眼中則閃過一絲“果然有話題”的興奮。而站在導師席側後方的那個年輕男子——程硯聲,自始至終都面無表情,只是在林晚秋回答時,他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快得仿佛只是錯覺,卻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入了林晚秋敏感的神經。
那是毫不掩飾的輕視。
開場環節終於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結束。節目組宣布,下午將進行分組,並開始第一項基本功的體驗學習。
衆人散去休息,林晚秋感到一陣疲憊襲來,並非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緊繃。她獨自走到回廊僻靜處,想透口氣,卻聽見不遠處兩個節目組年輕工作人員的低聲交談,聲音順着風隱隱約約飄過來:
“……看見沒,剛才沈老師那個表情……”
“嘖,明星嘛,來鍍層金罷了,你還指望真能靜下心學戲?”
“也是,不過這位姐架子倒是沒完全放下,還以爲來走紅毯呢……”
“等着看吧,好戲還在後頭,聽說下午是水袖和圓場,那才叫公開處刑……”
聲音漸漸遠去。
林晚秋靠在冰涼的廊柱上,手指緊緊攥着。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公開處刑?
她心裏那點不服輸的倔強又被勾了起來。不就是甩袖子、走步子嗎?能有多難?她林晚秋能拿下影後,能吃透那些復雜的電影角色,難道會栽在這最基礎的動作上?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些質疑和嘲諷都驅散出去。然而,沈素雲冰冷的評價、程硯聲那一閃而過的譏誚、還有工作人員毫不避諱的議論,像無數細小的藤蔓,纏繞着她的信心。
下午等待她的,究竟是什麼?那看似簡單的水袖,真的只是“甩袖子”而已嗎?
她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挑戰,生出了一種隱約的不安。那不安沉甸甸的,壓在她急於證明自己的心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