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林晚秋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差了下去。
白天,她依舊準時出現在霓裳苑,參加節目組安排的各項活動——文化講座、唱腔初識、身段復習。她努力集中精神,試圖跟上進度,但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感橫亙在她與周遭的一切之間。
沈素雲那句“無根之花”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孤立開來。其他嘉賓雖表面客氣,但或多或少帶着審視和距離感。程硯聲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她的笨拙與不合時宜。而節目組的鏡頭,則無時無刻不在放大着她的無所適從。
她嚐試更努力地去練習水袖和圓場,但進步微乎其微。動作依舊僵硬,發力依舊不對。手腕的淤青未消,反而添了新的酸疼。每一次失誤,都像是在反復印證沈素雲的評語。
更折磨人的是夜晚。
自那夜“夢墜馬嵬”之後,她開始懼怕入睡。酒店的房間變得不再安全,黑暗仿佛成了通往那個詭異世界的通道。她不敢關燈,常常睜眼到凌晨,直到精力徹底耗盡,才昏沉地睡去。
然而,睡眠從不是避難所。
那個夢境,又來了。
不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愈發清晰、連貫,帶着令人窒息的具體感。
冰冷的、帶着泥土腥氣的風再次吹拂而來,遠處沉悶如潮的怒吼聲仿佛就在耳畔轟鳴。她又一次站在了那片混亂絕望的馬嵬坡前。
這一次,她看到的更多。
她看到那個華服歪斜、淚痕斑駁的楊玉環,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面前,站着一個身着明黃袍服、卻同樣狼狽不堪的男人。男人背對着林晚秋,身形微微佝僂,仿佛承受着千鈞重壓。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微微顫抖。
即使看不到面容,林晚秋也能感受到從那背影透出的巨大痛苦、掙扎與一種帝王式的、最終卻無能爲力的絕望。
唐明皇李隆基。
林晚秋的心揪緊了。她像一個無形的幽靈,被迫目睹着這千古悲劇的最高潮。
她聽到那如海潮般的怒吼聲變得清晰可辨,那是成千上萬士兵憤怒的咆哮,重復着同一個要求,冰冷而殘酷,充滿了死亡的威脅:
“賜死貴妃!誅殺禍水!清君側!賜死貴妃——!”
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沖擊着人的耳膜,也沖擊着人的靈魂。
楊玉環靜靜地站在那裏,面對着帝王,也面對着那無形的、卻足以將她碾碎的巨大壓力。她的臉上已沒有了最初的驚恐,淚水也已幹涸,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和一種深埋眼底的、不肯徹底熄滅的驕傲。她看着眼前的帝王,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極輕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慘淡而淒美的笑容。
那笑容,比哭泣更讓人心碎。
然後,林晚秋的視角猛地被拉近!
她仿佛瞬間穿透了空間,直接站在了楊玉環的面前,近得能看清她每一根被淚水沾溼的睫毛,能感受到她呼吸間帶着的絕望氣息。
她看到楊玉環緩緩抬起手,不是向着帝王,而是向着她自己纖細脆弱的脖頸。
一條白綾,不知何時已經懸於那棵枯樹的枝椏之上,在陰冷的風中微微晃蕩,像一條等待獵物的蒼白毒蛇。
窒息感!
一股冰冷而恐怖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林晚秋的喉嚨!那不是幻覺,而是極其真實的、物理性的壓迫感,氣管被死死扼住,血液涌向頭部,肺部瘋狂叫囂着渴望空氣!
她拼命掙扎,想要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視線開始模糊,眼前楊玉環那絕望而平靜的面容、遠處帝王顫抖的背影、周圍扭曲的士兵面孔……一切都開始旋轉、變暗……
“嗬——!”
林晚秋再一次猛地從床上彈起,雙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劇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貪婪呼吸着房間裏的空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心跳快得像是要炸開,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痛。
她驚恐萬狀地環視四周,確認自己確實還在酒店房間,溫暖的燈光驅散了夢中的陰冷黑暗。
但是……那窒息感太過真實了!她的喉嚨此刻依舊隱隱作痛,呼吸間甚至還能恍惚聞到夢中那馬嵬坡冰冷的、帶着死亡氣息的空氣。
她顫抖着打開床頭燈,跌跌撞撞地沖進洗手間,打開明亮的鏡前燈。
鏡中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眼圈烏黑,頭發被冷汗浸溼,黏在額角和臉頰,眼神裏充滿了未散的驚懼和恍惚。
更讓她渾身冰涼的是——
她清晰地看到,在自己白皙的脖頸上,赫然浮現着一道淡淡的、卻確實存在的紅痕。
就像是被什麼柔軟卻致命的東西,緊緊地勒過一樣。
林晚秋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瞳孔驟然收縮。
夢……怎麼可能留下真實的痕跡?
那不僅僅是夢!
楊玉環……那個千年之前的魂魄,難道真的在通過這種方式,向她訴說着什麼?或者說……在強行將她拉入那個悲慘的結局?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順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間竄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