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轉瞬即逝。
當考核日的晨光刺破雲層,照亮霓裳苑的飛檐鬥拱時,一種無聲的、緊繃到極致的氛圍已然籠罩了整座建築。沒有了往日的閒談與笑鬧,所有學員都面色凝重,或在角落默戲,或反復活動着手腕腳腕,或在最後一遍聽着示範音頻。
林晚秋坐在後台的化妝鏡前,任由化妝師在她臉上勾勒着楊玉環的妝容。厚重的油彩覆蓋了她原本的膚色,柳眉杏眼,胭脂腮紅,鏡中的人一點點褪去“林晚秋”的現代痕跡,向着那個千年之前的傳奇靠攏。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裏全是冷汗。但不同於之前的純粹恐慌,此刻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反復摩挲着戲服袖口繁復的刺繡,腦海裏不再是淘汰率與輿論,而是那個未盡的夢境,那句“看明白”,以及筆記本上那行深深刻下的字。
她要去做一次有根的人。哪怕根須稚嫩,哪怕土壤貧瘠。
程硯聲從她鏡前走過,他已扮好了唐明皇的行頭,俊朗的眉眼被勾勒得更加英氣逼人,卻也更添帝王的威儀與沉鬱。他目不斜視,仿佛她不存在。林晚秋卻在他經過的刹那,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沈素雲在評審席落座,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一如既往的銳利,掃過後台每一個忙碌的身影,最終,在林晚秋的方向若有似無地停頓了一瞬。
驚鴻台下,零星坐着些節目組請來的大衆評審和媒體代表,交頭接耳,期待着接下來的表演,也期待着……可能出現的笑話。
考核正式開始。
一個個學員依次上台。有人超常發揮,贏得陣陣掌聲;有人緊張失誤,黯然神傷;有人中規中矩,勉強過關。後台的氣氛隨着台上的表現而起起伏伏。
林晚秋抽到的順序靠後。她站在側幕條邊,能清晰地聽到前台的唱腔和喝彩聲,每一次掌聲都像錘子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閉上眼,努力屏蔽外界幹擾,在心底一遍遍默戲,試圖抓住那一點點微弱的、關於楊玉環的感覺。
“下一個,林晚秋,《長生殿·驚變》。”
工作人員低聲報幕。
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再次攫住了她,手腳冰涼。但這一次,她沒有退縮。她攥緊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鎮定。
台下的目光,評審的審視,攝像機的聚焦……這一切都無法逃避。
她邁步,走上了那片被燈光炙烤的舞台。
音樂前奏響起,悠揚的笛聲將她帶入御花園的場景。她甩袖,轉身,亮相。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
第一句唱出,聲音依舊帶着明顯的緊張,微微發顫,氣息也不甚平穩。台下有輕微的騷動,似乎有人失望地嘆息。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但她沒有慌。她努力忽略台下的反應,將全部心神投入到表演中。她想起夢中華清池畔的喧囂與孤獨,試圖在眼神裏注入一絲楊玉環強顏歡笑的倦怠。
身段依舊不夠優美,水袖甩出少了幾分飄逸,多了幾分生澀。但她每一個動作都極其認真,甚至帶着一種笨拙的鄭重。
唱到歡處,她努力展現嬌媚,雖不自然,卻也能窺見幾分努力。
演到驚聞噩耗——
“不、不好了!萬歲爺!潼關、潼關失守了!”
這是最關鍵的情緒轉折點!
她心中猛地想起馬嵬坡的寒風與那句“你懂我的驚嗎?”,巨大的恐慌並非來自技巧,而是源於某種感同身受的代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這一次,不再是幹癟的尖叫,而是帶上了一種真實的、撕裂般的駭然!音調甚至因爲情緒過於激烈而驟然劈叉,發出了一個極其刺耳難聽的破音!
“嗤——”台下隱約傳來一聲沒憋住的笑聲。
全場瞬間陷入一種極其尷尬的寂靜!所有評審都皺起了眉頭。直播彈幕(如果能看見的話)想必已經炸開了鍋。
林晚秋的臉在厚重的油彩下瞬間變得慘白!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羞恥感和失敗感如同冰水澆頭!
完了。
徹底完了。
她站在那裏,仿佛能聽到命運宣判的鍾聲。
就在她幾乎要崩潰放棄,想要掩面逃下台的瞬間——
側幕條邊,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聲音,極低卻極具穿透力地傳來,只有她能聽見:
“站住!唱完它!”
是程硯聲!
那聲音像一道鞭子,抽醒了她幾乎渙散的神志。
同時,眼前似乎極快地閃過一個幻覺——那個身着霓裳、頸纏白綾的身影,站在台下的陰影裏,靜靜地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了質問和嘲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悲涼的平靜。
仿佛在說:我的結局尚且如此,你的一點失誤,又算得了什麼?
一股說不清是倔強還是被激發的血性,猛地沖了上來。
林晚秋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她深吸一口顫栗的氣,無視了那個刺耳的破音,無視了台下各異的眼光,甚至無視了評審們緊蹙的眉頭。
她就帶着那破音後的沙啞和顫抖,憑借着肌肉記憶和一股不肯認輸的蠻勁,繼續唱了下去!動作或許更加笨拙,唱腔或許依舊漏洞百出,但她的眼神卻變了,裏面有一種燒灼般的、不肯低頭的執拗,死死地盯着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那裏站着她必須面對的命運!
她沒有完美的技巧,沒有動人的嗓音,她甚至搞砸了最重要的部分。
但她沒有中途退場。
她沒有放棄。
她就用這種近乎狼狽的姿態,帶着滿身的破綻和一絲不合時宜的頑強,硬生生地將整個《驚變》選段,唱到了最後一個音!
音樂聲止。
她保持着最後的姿勢,胸膛劇烈起伏,汗水順着鬢角滑落,沖開了額角的油彩。
全場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沒有人鼓掌,沒有人說話。
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驚鴻台上,異常清晰。
她不知道,這堅持到底,是贏得了些許尊重,還是只是一個更大的笑話。
考核的結果,依舊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