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正明倒台帶來的短暫振奮,如同黎寨雨季最後的雷聲,轟鳴過後,留下的是更漫長、更泥濘的現實。

三個月,足以讓表面的傷口結痂,卻難以愈合深層的潰爛。寨子裏的吊腳樓在族人的互助下基本修繕完畢,斑駁的新木料夾雜在陳舊的木色中,像一道道新鮮的傷疤。靈堂早已撤去,但空氣裏似乎還殘留着香燭和悲傷的味道。鼓樓裏的“諾帕”聖物在沉香木底座上沉默着,油燈長明,映照着它古老而神秘的刻痕,像一個無言的見證者。

“燭火工坊”的牌子,掛在寨心鼓樓旁一座修繕過的舊谷倉門口。這是蘇晚用“諾帕”作爲精神象征,加上黎教授以個人信譽擔保,從縣農村信用社艱難貸出的第一筆啓動資金改造的。地方不大,卻寄托着寨子復蘇的希望。裏面分成了兩個區域:一邊是幾架老舊的木質織機,是阿旺帶着人從各家各戶收集、修復的,用於黎錦編織;另一邊則是蘇晚的“主戰場”——藤編區。幾張結實的長木桌,幾把矮凳,角落裏堆放着初步處理過的本地青藤和紅藤,散發着植物特有的清新又略帶苦澀的氣息。牆上貼着蘇晚手繪的幾張設計草圖,線條簡潔,隱約能看到“燭龍銜火”紋樣的變體輪廓。

然而,希望的嫩芽,正遭遇着市場的嚴霜。

清晨,阿旺抱着一大摞剛從縣郵政所取回來的包裹,臉色鐵青地沖進工坊,重重地把包裹摔在藤編區的長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晚妹子!你看!這幫畜生!簡直欺人太甚!”

包裹被粗暴地撕開,裏面滾落出幾件色彩刺目、質地粗糙的所謂“黎錦”產品——兩條披肩,一個挎包,還有一個印着劣質“燭龍銜火”紋樣的抱枕套。圖案是扭曲變形的“燭龍銜火”,線條僵硬,色彩俗豔,用的是化纖混紡的廉價布料,針腳粗糙得硌手,甚至能看到明顯的線頭和跳針。

“縣裏那兩家旅遊品店,還有新開的什麼‘民族風情館’!”阿旺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指着包裹上的發貨單,“全在賣這玩意兒!價格…價格只有我們精品黎錦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蘇晚放下手中正在處理的藤條,拿起一條披肩。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而廉價,完全沒有手工黎錦棉麻交織的溫潤和厚實感。那刺目的“燭龍銜火”紋樣,像是對阿婆、對“諾帕”、對黎寨祖靈的一種拙劣褻瀆。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從心底竄起。

“他們哪來的貨?”蘇晚的聲音很平靜,但熟悉她的人能聽出那平靜下翻涌的暗流。

“還能是哪?!”阿旺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藤屑跳起,“周正明那王八蛋雖然進去了,可他那個破廠子還在轉!換了個馬甲,叫什麼…‘海越民族文化用品有限公司’,老板是他小舅子!用的還是原來那套機器,原來那幫人!機器咔咔一印,一天能出幾百件!成本低得嚇人!”

他拿起那個抱枕套,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紋樣,眼睛都紅了:“他們…他們連‘諾帕’的紋樣都敢這樣糟蹋!阿婆和樹根阿公的血…還沒幹透啊!” 巨大的悲憤讓他聲音哽咽。

蘇晚沉默着,目光掃過桌上那堆劣質品。這不是簡單的市場競爭,這是一場蓄謀的、針對性的絞殺!用工業化的垃圾,以絕對的價格優勢,擠壓真正手工傳承的生存空間,目的就是徹底扼殺黎寨剛剛點燃的復蘇之火,甚至可能…是沖着“諾帕”背後的文化價值和未來可能的商業利益來的!周正明雖然倒了,但貪婪的觸手並未完全斬斷。

“我們的訂單呢?”蘇晚問,聲音依舊平穩。

阿旺頹然地抹了把臉:“完了。縣裏那兩家老客戶,這個月一張單子都沒下。昨天我去問,那個姓李的老板,說話陰陽怪氣,說什麼…‘阿旺啊,不是我們不支持,實在是你們的東西太貴了,現在遊客都圖便宜,買這種機器印的回去當個紀念就行了,誰在乎是不是真手工啊?’ 他媽的!”阿旺忍不住又爆了粗口。

工坊裏一片死寂。正在織機前嚐試復原一個簡單老紋樣的兩位阿姐,停下了手中的梭子,臉上寫滿了茫然和無措。她們熬了好幾個通宵才織出一件精品,工錢都舍不得多要,結果…還不如人家機器咔咔印一天?

巨大的挫敗感和對未來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剛剛建立起的“燭火工坊”,還沒正式運轉起來,就面臨着被劣幣徹底驅逐的滅頂之災!

“晚妹子…這…這可怎麼辦啊?”一位阿姐的聲音帶着哭腔,“家裏還等着這點工錢買米呢…”

“是啊,這樣下去…工坊…還能開嗎?”另一位阿姐也憂心忡忡。

阿旺喘着粗氣,拳頭捏得咯咯響,眼神凶狠地盯着那堆劣質品:“媽的!我去把他們的店砸了!看他們還敢不敢賣這垃圾!”

“阿旺哥!”蘇晚厲聲喝止,目光銳利如刀,“砸店?然後呢?等着警察上門,再給周正明那幫餘孽遞刀柄,告我們尋釁滋事,破壞經營?到時候‘燭火工坊’還沒開張,牌子就先臭了!我們有理也變沒理!”

阿旺像被戳破的氣球,肩膀垮了下來,但眼中的怒火和不甘依舊熊熊燃燒:“那…那我們就這麼忍着?看着他們用垃圾擠垮我們?看着阿婆守護的東西被這樣糟踐?!”

“忍着?”蘇晚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點笑意,只有黑蓮花般淬煉過的決絕和算計。她拿起那個劣質的抱枕套,手指用力,粗糙的化纖布料發出不堪重負的嘶啦聲。

“當然不。但砸店是最蠢的辦法。”她將破布扔回桌上,目光掃過衆人,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下了工坊內的躁動和絕望。

“他們用機器,我們用‘心’;他們圖快,我們求‘精’;他們賣的是廉價的圖案,我們賣的,是‘諾帕’的魂!是黎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和故事!”她走到藤編區,拿起一根處理好的青藤,手指靈活地捻動着,“機器印的圖案,再花哨,也是死的。我們一針一線、一根藤條編出來的東西,是有溫度的,是有生命的!能傳家的!”

“可是…晚妹子,遊客…他們不懂啊,他們就認便宜…”那位阿姐小聲說。

“那就讓他們懂!”蘇晚斬釘截鐵,“現在的人不懂,是因爲我們沒有把故事講好!沒有把‘諾帕’承載的價值亮出來!黎教授不是在做研究嗎?寨老不是答應傳授古調了嗎?這就是我們的底氣!”

她走到牆邊,指着自己畫的設計草圖:“我們的東西,不能只賣給不懂行的遊客當廉價紀念品!我們要做精品,做獨一無二、有文化靈魂的東西!機器能印圖案,它能印出植物染料的天然色澤嗎?能印出藤條經過十道工序處理後的柔韌光澤嗎?能印出‘火路標’織法裏蘊含的祖先智慧嗎?”

她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工坊裏低迷的氣氛爲之一振。

“可是…晚妹子,這精品…賣給誰啊?縣裏…怕是沒人買得起…”阿旺問出了最現實的問題。

蘇晚的目光投向窗外,越過寨子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屋頂,望向山外朦朧的方向:“縣裏太小,省城,甚至…更遠的地方。黎教授在省城有資源,省文博院、非遺中心…這些都是我們的突破口。我們第一步,不是急着賣貨,是要把‘燭火工坊’的名字,把‘諾帕’背後的故事,把黎族藤編和黎錦的獨特價值,打出去!”

她轉身,眼神灼灼地看着阿旺和兩位阿姐:“阿旺哥,你認識路熟,明天跟我去一趟縣裏,我們不去那兩家店了。去找找有沒有願意合作的小型文創店、咖啡館,或者…特色民宿。我們不求量大,只求精準。哪怕只放一兩件我們的精品當展示,配上‘諾帕’的故事和鑑定證書,先混個臉熟。”

“兩位阿姐,”她又看向織娘,“麻煩你們,這幾天先別織大件了。集中精力,用最好的線,最正宗的植物染料,織幾塊小方巾,或者杯墊。圖案…就用我們最基礎的‘火路標’紋樣!這是寨老答應要教的根基!每一塊,都要織得無可挑剔!這是我們的‘名片’!”

“好!”兩位阿姐被蘇晚的篤定感染,用力點頭。

“還有,”蘇晚的目光落回那堆劣質品上,眼神冰冷,“這些‘垃圾’,收好。它們不是我們的對手,它們是我們的‘證據’!黎教授不是認識記者朋友嗎?阿旺哥,你抽空,把這些東西的來龍去脈,周正明小舅子的廠子地址,他們怎麼低價傾銷擠垮真手藝的,都整理出來,越詳細越好!等時機到了,這些‘垃圾’,就是我們反擊的炮彈!”

蘇晚條理清晰的安排,像一道光,刺破了籠罩在工坊上方的絕望陰雲。雖然前路依舊艱難,但至少,方向明確了,鬥志重新點燃了。

“晚囡說得對!”一個蒼老而堅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衆人回頭,只見寨老拄着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門口。他顯然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渾濁的眼中不再是憂慮,而是一種被點燃的、屬於守護者的火焰。他身後,還跟着黎教授。

寨老走進工坊,目光掃過那堆劣質品,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他走到織機旁,伸出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輕輕撫摸着那架老舊的機器。

“機器…印得快,印得花哨…但那不是我們黎家的魂!”寨老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我們的魂,在手上!在梭子裏!在藤條裏!在祖輩傳下來的歌裏!晚囡,”他看向蘇晚,眼神帶着托付的沉重,“你做的對!不能亂,更不能怕!他們想用垃圾埋了我們的根?做夢!”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拐杖重重一頓:“從今天起!我這把老骨頭,就釘在這工坊裏了!‘火路標’的織法,我教!我記不全了,就一點一點想,一點一點教!只要還有一個人願意學,我就教到閉眼那天!”

“寨老…”蘇晚心頭一熱,上前扶住老人。

黎教授也走上前,拍了拍蘇晚的肩膀,目光掃過那堆劣質品,鏡片後的眼神銳利:“蘇晚,劣質傾銷的事情,我已經聯系了省裏關注非遺保護的朋友,也向工商部門反映了。但這需要過程。你現在的策略很對,立足根本,提升自身價值,講好文化故事。至於研究這邊,‘諾帕’的3D掃描數據已經完成初步建模,我發現上面的部分刻痕,和早期黎族祭祀舞蹈的步點圖譜有驚人的相似性!這可能就是阿婆留下的‘密碼’的關鍵!等我整理好資料,我們一起參詳!”

工坊裏,希望的火苗在多方匯聚的薪柴下,頑強地重新燃燒起來,對抗着門外劣質品帶來的刺骨寒意。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接收快遞的寨裏小夥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裏拿着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晚姐!你的快件!省城來的,寄件人…叫‘海誠律師事務所’?”

海誠律師事務所?

蘇晚心頭一動。這個名字很陌生。她接過文件袋,入手頗沉。拆開封口,抽出一份裝訂整齊的文件。封面是醒目的黑體字:

**《關於“燭龍銜火”圖文商標注冊申請駁回通知書》**

駁回理由:該圖形商標(附圖)與已在先注冊的第XXXXXX號商標(類別:24類 紡織品)構成近似。在先商標注冊人:景琛(上海)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注冊日期:20XX年X月X日。

文件後面附了兩張圖。

一張是蘇晚提交的,基於“諾帕”聖物刻痕和寨老回憶復原的、相對古樸的“燭龍銜火”圖騰手繪圖。

另一張,是一個線條更簡潔、更現代,但核心構圖(龍首銜火)明顯相似的圖形商標注冊證書復印件。

注冊人:景琛(上海)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

一個冰冷而遙遠的名字。

蘇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注冊日期——20XX年X月X日。那正是周正明剛開始在縣裏大肆活動,試圖搶奪“燭龍銜火”非遺認證的前一年!

一股寒意,比看到那堆劣質傾銷品時更甚的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

周正明在明處用暴力搶奪,用謊言認證;而這“景琛”公司,卻在暗處,用看似合法合規的知識產權壁壘,提前挖好了坑,等着埋葬真正擁有者的權益!這絕不是巧合!

“景琛(上海)知識產權代理有限公司…”黎教授湊過來看了一眼,眉頭緊鎖,“這是業內很有名的一家高端知識產權律所,背景很深,專做跨國公司和奢侈品牌的業務…他們怎麼會…提前注冊黎族的圖騰?”

蘇晚沒有說話。她拿着那份冰冷的駁回通知書,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劣質品的傾銷是明槍,這商標的駁回,則是更陰險、更致命的暗箭!它直接堵死了“燭火工坊”用自己文化圖騰打造品牌、建立辨識度的最核心路徑!

工坊內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這盆來自省城的冰水,澆得搖搖欲墜。

阿旺看着蘇晚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焦急地問:“晚妹子?這…這又是什麼幺蛾子?”

蘇晚緩緩抬起頭,將那份駁回通知書拍在放滿劣質黎錦的長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她嘴角那絲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眼神銳利如刀,穿透工坊的木窗,仿佛要刺破省城上空陰霾的雲層。

“沒什麼,”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不過是另一條豺狼,亮出了它的獠牙和爪子。”

她拿起桌上那把用於處理藤條的、刃口閃着寒光的祖傳藤刀,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刀身。

“正好。”她低聲自語,又像是在對那看不見的對手宣戰,“那就看看,是你的商標法厲害,還是我手裏的藤條…和祖宗的道理硬!”

劣幣的絞索已然套下,暗處的獠牙悄然顯露。“燭火工坊”的生存之戰,在黎寨重建的硝煙尚未散盡之時,已然在另一個更復雜、更凶險的維度,拉開了序幕。而蘇晚知道,這一次,她不能只靠憤怒和阿旺的開山刀了。她需要更鋒利的武器,更縝密的頭腦,去撕開這層層包裹着“合法”外衣的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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