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烈日當空,空氣中彌漫着泥土和水汽混雜的燥熱氣息,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村口的河邊,幾棵老柳樹被曬得蔫蔫地耷拉着枝條,樹下的石頭縫裏,幾只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叫着,爲這炎熱的午後更添幾分煩躁。
河水在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映照着天空中幾朵慵懶的白雲。
葉蓁蓁和陳志強並排走在河岸上,她刻意放慢了腳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腳下有千斤重。
眼角的餘光,則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身後不遠處。
那裏,陳敬嚴正和哥哥葉建社並肩走着,兩人身高體型相仿,只是氣質截然不同。
葉建社憨厚樸實,而陳敬嚴則像一塊行走的冰山,冷峻而沉默。
他們似乎在聊着村裏的收成和今年的雨水,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隱約傳入葉蓁蓁耳中。
葉蓁蓁知道,陳敬嚴跟來,多半是因爲不放心陳志強這個侄子。
這個男人骨子裏的責任感,強到近乎刻板,他的存在,就是她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蓁蓁,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陳志強有些不耐煩地開口,聲音裏帶着幾分敷衍。
他更想留在葉家,在未來老丈人面前多表現表現,而不是在這大太陽底下陪一個女人散步。
他覺得葉蓁蓁有些小題大做,無非是想撒嬌罷了。
葉蓁蓁停下腳步,轉過身,一雙水盈盈的杏眼望着他,臉上帶着幾分對未來的憧憬和不安,那神情楚楚可憐,足以讓任何男人心生憐惜。
“志強哥,我聽我爸說,你小叔是部隊的大官,官很大嗎?”她聲音軟糯,帶着幾分少女特有的好奇與崇拜。
提到這個,陳志強立刻來了精神,他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吹噓起來:“那當然!我小叔可是團長!手底下管着上千號人呢!在部隊裏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以後等我們結了婚,我大學一畢業,就讓我小叔給我在城裏安排個好工作,到時候你就是幹部家屬了,跟着我享福,吃香的喝辣的!”
他的話語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描繪,仿佛他已經身居高位,春風得意。
然而,葉蓁蓁卻敏銳地捕捉到,當他提到“安排工作”時,眼神裏閃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忿。
那是一種對強者既想攀附又心生妒忌的復雜情緒。
葉蓁蓁心中冷笑,面上卻故作天真地追問:“真的嗎?那太好了!志強哥,你小叔人這麼好,肯定會幫我們的吧?我們以後是不是就能一直靠着他了?”
她故意將“靠着他”三個字咬得極重,眼神裏帶着幾分天真的依賴。
這句話,精準地踩中了陳志強的痛腳。
他臉色微微一變,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他哼了一聲,語氣有些不屑:“靠他?我小叔那個人,古板得像塊石頭,認死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要不是我爸媽逼着,他才懶得管我的事。再說了,我陳志強是憑自己本事考上大學的,以後要靠也是靠自己,靠他算怎麼回事!”
嘴上說得硬氣,但那份對陳敬嚴的又怕又妒的情緒,已經暴露無遺。
他既想利用陳敬嚴的權勢,又不願意承認自己需要依靠他。
夠了。
葉蓁蓁從這簡短的對話中,確認了兩件至關重要的事。
第一,陳志強極度害怕陳敬嚴,他的所有硬氣,都只是色厲內荏的僞裝,不堪一擊。
第二,陳敬嚴是個原則性極強、極重名聲的人。他正直,有擔當,但骨子裏又帶着軍人特有的刻板與固執。
這讓她對即將實施的計劃,又多了幾分把握。她要賭的,就是陳敬嚴那份軍人的責任感和正義感。
“志強哥你說的是,你最有本事了。”葉蓁蓁柔順地附和着,聲音裏帶着幾分崇拜。
心裏卻在冷笑:靠自己?
前世若不是她家掏空積蓄,他連回城的路費都湊不齊,還談什麼上大學!
這輩子,她絕不會再讓他有機會踩着自己往上爬。
兩人往回走,快到葉家院子時,迎面遇上了村裏最嘴碎的錢家嬸子。
錢嬸子是個典型的長舌婦,平日裏最愛東家長西家短,今天看到葉蓁蓁和陳志強並肩而行,自然不會放過調侃的機會。
錢嬸子一見兩人,立刻笑得滿臉褶子,那雙小眼睛裏閃爍着八卦的光芒,她大聲調侃道:“哎喲,這不是志強和蓁蓁嘛!這都要定親了,還偷偷跑出來說悄悄話呢!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蓁蓁這臉皮可真薄,瞧瞧,都紅到耳根子啦!”
葉蓁蓁的臉“唰”地一下變得通紅,那紅暈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頸。
她下意識地往陳志強身後躲了躲,雙手緊張地絞着衣角,頭都快埋到胸口裏了,一副嬌羞得無地自容的懷春少女模樣。
那副羞怯的姿態,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心生保護欲。
這番演技,別說錢嬸子,就連一旁的陳志強都信以爲真。
他愈發得意起來,仿佛葉蓁蓁已經是他囊中之物,臉上掛着志得意滿的笑容。
他甚至還伸手,輕輕拍了拍葉蓁蓁的肩膀,一副“我的媳婦兒就是這麼害羞可愛”的模樣。
只有遠遠跟在後面的陳敬嚴,看着那道纖弱的身影,眉頭不自覺地擰成了一個川字。
他那雙銳利的眼眸,將葉蓁蓁的羞怯和陳志強的得意盡收眼底。
他這個侄子,油嘴滑舌,心術不正,配不上這樣單純的姑娘。
他甚至覺得,那女孩的羞怯裏,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恐懼。
太弱了。
像只受驚的小鹿。
陳敬嚴心裏莫名地升起一股煩躁,這是他大哥家的事,輪不到他插手。
他心裏雖然不認同,卻也只能將那份不悅壓下,只是那道冷峻的目光,變得愈發深沉。
晚上,葉蓁蓁躺在床上,耳邊清晰地傳來屋外母親張蘭和父親葉國生的說話聲。
“我看敬嚴那孩子不錯,年紀輕輕就是大官,人也穩重。就是臉冷了點,跟個活閻王似的。”
這是母親張蘭的聲音,帶着幾分感慨和惋惜。
“再活閻王也是個有本事的!你看他今天拿來的節禮,一塊上海牌手表!那得多少錢?還有那兩瓶茅台,幾斤糕點,都是稀罕貨!志強能有這麼個小叔,以後肯定差不了。”
父親葉國生顯然對節禮十分滿意,語氣裏充滿了對陳志強的看好。
葉蓁蓁悄悄起身,走到堂屋,裝作不經意地給父母倒水。
她將熱水瓶放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輕響,成功吸引了父母的注意力。
“爸,媽,你們在說志強小叔啊?”
她端着兩碗水,遞到父母面前,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乖巧和好奇。
張蘭接過水,拉過女兒的手,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語氣溫柔:“是啊,在說你未來的小叔呢。蓁蓁啊,你以後嫁到陳家,可要好好孝敬長輩,尤其是你這個小叔,可不能得罪了。”
葉蓁蓁乖巧地點點頭,狀似好奇地問:“媽,小叔人怎麼樣啊?我今天看他,感覺……有點怕人。”
她故意做出幾分怯意,將自己的“小白花”人設貫徹到底。
“怕人就對了!”大哥葉建社感慨道。
“那陳家小叔在部隊裏是出了名的嚴厲,所以部隊裏的人都叫他‘活閻王’。但他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真男人,有擔當,有本事!就是可惜了,快三十的人了,還沒個對象。大院裏多少姑娘想嫁給他,他一個都看不上。”
快三十了還沒對象……大院裏多少姑娘都看不上……
葉蓁蓁的心跳漏了一拍,這個信息簡直是爲她的計劃量身定做的條件。一個對女人沒經驗、又極富責任感的男人,一旦被“賴”上,就很難脫身。這讓她對即將到來的計劃,又多了幾分信心。
“哎喲!”葉蓁蓁忽然痛呼一聲,身子一歪,手中的碗差點沒拿穩。
“怎麼了怎麼了?”張蘭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語氣裏充滿了擔憂。
“媽,我腳崴了……好像是今天下午在河邊走路不小心崴到的,剛才沒覺得,現在好疼啊。”
葉蓁蓁皺着小臉,眼眶裏迅速蓄滿了淚水,那淚珠在眼眶裏打轉,看起來可憐極了。
她用手輕輕揉着腳踝,那裏的皮膚已經泛起了一絲紅腫。
張蘭一看,女兒的腳踝果然有些紅腫,頓時心疼不已:“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都腫成這樣了!明天可怎麼出門啊!志強來了看見,還以爲我們家待客不周呢!
“媽,我沒事的,休息一晚就好了。”葉蓁蓁“堅強”地說道,聲音裏還帶着一絲哭腔,“志強哥人那麼好,他不會介意的。”
她知道,以陳志強那種急於表現的性子,明天一早,肯定會借着探望自己腳傷的由頭,再來獻殷勤。
而這,正是她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夜深了,葉蓁蓁躺在床上,屋外蟲鳴陣陣,月光透過窗戶,在地上灑下一片清輝。
她悄悄起身,走到那面破舊的穿衣鏡前。
鏡中的少女,面容清純,眉眼間還帶着一絲未脫的稚氣,蒼白的臉色更添了幾分病弱的美感。
那雙杏眼,此刻卻閃爍着與年齡不符的堅定與狡黠。
這是她現在唯一的資本,也是她扳倒陳志強、抓住陳敬嚴這根救命稻草的唯一武器。
她從箱底翻出一件略顯單薄的碎花舊布裙。
這裙子是母親用舊床單改的,料子薄,顏色也舊了,但款式卻很襯她的身形,穿在她身上,更顯纖細柔弱。
這,就是她明天落水時要穿的“道具”。
既能凸顯出少女玲瓏的曲線,又因爲是舊衣服,不會顯得過於刻意,更符合她此刻“柔弱無助”的人設。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說不害怕是假的。她手指撫上冰涼的鏡面,鏡中的自己眼神堅定,可她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微顫。
她要賭上的,是一個女孩在這個年代裏,比生命還重要的名節。
那份沉重的代價,讓她感到一陣發自靈魂的顫栗。
可前世被凍死在街頭的徹骨寒冷,再一次侵襲了她的四肢百骸,那種絕望與痛苦,讓她瞬間清醒。
不!
這輩子,她寧可背負罵名,寧可被天下人唾棄,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比誰都好,活得風生水起,活得讓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羨慕嫉妒恨!
葉蓁蓁的眼神,在暗夜中,瞬間變得冰冷而堅定。那雙杏眼,此刻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閃爍着復仇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雞鳴聲還未完全散去,院門外就傳來了陳志強的聲音。
“嬸兒,我來看看蓁蓁,聽說她腳崴了?”他的聲音帶着幾分刻意的關切,和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
葉蓁蓁躺在床上,聽到這個聲音,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
魚兒,上鉤了。
她柔弱地應了一聲,由母親張蘭半扶半攙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門。
那副弱柳扶風的模樣,讓陳志強眼底的得意更甚。
陳志強果然一臉關切,他上前幾步,半蹲下身子,假意查看葉蓁蓁的腳踝,嘴裏說着甜言蜜語:
“蓁蓁,你這腳怎麼傷成這樣?都怪我,昨天沒注意到你。哎,總在屋裏悶着也不好,我扶着你去河邊散散心,透透氣吧,那兒空氣好。”
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腳踝上,讓葉蓁蓁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強忍着一腳踹開他的沖動,面上卻感激地點了點頭,聲音細弱如蚊:“謝謝志強哥,你真好。”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本該一早就離開村子的陳敬嚴,卻讓司機將吉普車停在了村口的大槐樹下。
他靠在車門上,點燃了一根煙,深邃的目光望向村子深處,眉頭緊鎖。
他昨晚一夜沒睡。
腦子裏,反復閃過的都是那個女孩的臉。
那雙眼睛,驚惶,無助,像只被逼到絕路的小鹿。
與之交替出現的,是他那個油滑侄子陳志強,志得意滿的嘴臉。
陳敬嚴了解陳志強,那是個骨子裏透着自私,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子。
他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悶得慌。
“團長,咱們再不走,就趕不上上午的會了……”司機小王在駕駛座上,小聲提醒。
“再等十分鍾。”
陳敬嚴吐出一口煙圈,聲音低沉,不容置喙。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等。
只是有個念頭揮之不去,他想去葉家一趟,哪怕只是以長輩的身份,多餘地叮囑幾句。
他掐滅煙頭,剛準備拉開車門,動作卻猛地一頓。
不遠處的河邊,陳志強正扶着葉蓁蓁,兩人靠得很近,似乎在有說有笑。
那一幕,讓陳敬嚴的心口像是被針尖狠狠扎了一下。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從胸腔裏燒了上來。
他收回邁出去的腿,重新靠回車身上,對着警衛員趙鐵柱和司機小王沉聲吩咐:“再檢查一遍車況,看看有沒有問題。”
小王一臉茫然地看向趙鐵柱,壓低了聲音:“鐵柱哥,這都檢查幾遍了,輪胎縫裏有幾顆石子兒都數清了,還能有啥問題?”
趙鐵柱瞪了他一眼,也壓着嗓子回道:“團長說檢查,你就有問題也得查,沒問題也得查!執行命令!”
小王撇撇嘴,只好認命地又鑽到車底下,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
陳敬嚴對他們的動靜充耳不聞。
他又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嗆進肺裏,卻壓不住心頭那股無名火。
他的視線,像釘子一樣,死死鎖着遠處的兩個人。
陳志強正低頭對葉蓁蓁說着什麼,臉上掛着那種他最熟悉的、哄騙小姑娘的油膩笑容。
而葉蓁蓁,低着頭,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陳志強順勢就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拍着,姿態親密。
陳敬嚴的眸色一瞬間沉到了底。
他將手裏的煙狠狠吸到盡頭,煙頭的火星燙到了手指,他卻恍若未覺。
這個侄子,他太清楚了。
他看上的不是葉蓁蓁這個人,而是葉家能給他帶來的好處。
可那個女孩,她知不知道?
陳敬嚴心裏莫名升起一股怒意,既是對陳志強的不齒,也是對那個女孩不爭氣的惱火。
他看着她被陳志強半摟半抱着,心裏那塊石頭越壓越沉,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他陳敬嚴的侄媳婦,就這副樣子?
不對。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陳敬嚴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爲什麼會下意識地把她歸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就因爲昨天,她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喊了他一聲“小叔”?
荒唐。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將燙手的煙蒂扔在地上,用軍靴的鞋跟,重重地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