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死寂被齒輪轉動的“咔噠”聲割裂，那聲音不疾不徐，帶着某種冰冷的韻律，敲打在羅森的鼓膜上，也敲打在漢克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漢克的慘叫卡在喉嚨裏，變成一種嗚咽般的抽氣。他圓睜的雙眼死死盯着角落那個扭曲的齒輪人形，瞳孔裏倒映着緩慢轉動的螺旋紋路，那紋路仿佛活了過來，正將他的理智一點點絞碎、吞噬。他不再試圖掙扎或呼喊，只是癱軟在地，身體無法控制地輕微顫抖，像一條離水的魚。
羅森站直身體，工兵鏟垂在身側，鏟刃上沾着漢克的血，在慘淡的月光下泛着暗光。他沒有再理會腳下這個已無威脅的警察，全部的感官都像雷達一樣張開，捕捉着倉庫裏每一絲細微的動靜，試圖穿透那厚重的黑暗，找出那個隱匿的觀察者。
“這就是你想要的‘獻祭’嗎？”
他的問話在空曠中回蕩，沒有得到任何語言上的回應。只有那“咔噠……咔噠……”的聲音，穩定得令人心寒，仿佛在說：繼續你的表演，我正看着。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攫住了羅森。不是恐懼，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種……被置於顯微鏡下的暴露感，一種他精心構築的世界正在被某種更高維度存在無情解構的眩暈。他一直是那個操控者，決定他人的生死，定義所謂的“藝術”。可現在，他發現自己也成了舞台上的一員，劇本卻攥在別人手裏。
他低頭看了看漢克。這個警察已經廢了，精神和肉體雙重崩潰。殺了他，變得像呼吸一樣簡單，卻也……索然無味。就像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道工序。
那個隱藏在暗處的“藝術家”想要的，顯然不止於此。
一個念頭，冰冷而瘋狂，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思維。
他蹲下身，靠近漢克。漢克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眼中只剩下純粹的恐懼。
“別怕，警官，”羅森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着一絲詭異的安撫，“你看，我們都被選中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扼喉，而是抓住了漢克被踩傷的那只手腕。漢克痛得渾身一顫，卻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
羅森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不是武器，而是一把小巧、極其鋒利的雕刻刀，刀柄是冰冷的黑色金屬，他通常用來給樹脂作品修邊或者在某些“材料”上留下特定痕跡。刀尖在月光下閃爍着一點寒星。
他無視漢克絕望的眼神，用刀尖抵住了漢克完好的那只手臂內側，皮膚相對柔軟、敏感的位置。
然後，他開始刻畫。
不是隨意的切割，而是精準的、帶着某種專注的描摹。刀尖劃破皮膚，鮮血瞬間沁出，沿着他劃出的軌跡流淌。漢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哀鳴，但羅森的手穩得像磐石，不受任何影響。
他在漢克的手臂上，刻下了那個符號。
那個他在金屬玫瑰基部看到的，扭曲的眼睛，瞳孔處是深邃的螺旋。
每一筆都清晰、深刻。鮮血成爲唯一的顏料，在慘白的皮膚上勾勒出怪誕而邪異的圖騰。完成最後一筆，羅森鬆開手，後退一步，審視着自己的“作品”。
漢克蜷縮起來，抱着手臂，身體因劇痛和恐懼而劇烈痙攣，那新鮮的、流淌着鮮血的螺旋之眼，在他手臂上猙獰地睜着，仿佛擁有了獨立的生命。
羅森抬起頭，再次望向倉庫的黑暗深處，聲音低沉而清晰：
“這份‘祭品’，夠資格了嗎？”
“咔噠……”
齒輪轉動的聲音，突兀地停頓了一瞬。
緊接着，角落裏那個齒輪人形，發出了細微的、仿佛內部零件解體的“窸窣”聲。它扭曲的形態似乎鬆散了一些，那個作爲頭部的、帶有螺旋紋路的齒輪，轉動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最終，完全停止。
倉庫裏，陷入了真正的、絕對的死寂。
漢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成了唯一的聲音。
沒有贊許，沒有否定，沒有進一步的指示。那個隱匿的存在，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只留下一個被刻上標記的祭品，一個手上沾血、心神不寧的“祭司”，以及這彌漫着血腥和鐵鏽味的、冰冷的祭壇。
羅森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他感到一種虛脫般的疲憊，混合着一種病態的興奮。他通過了某種測試？還是僅僅完成了指令的一部分？
他不再看漢克。這個警察已經無關緊要了。活着，或者死去，都不再由他羅森決定，而是取決於那個留下符號的存在。他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陰影，離開了這座廢棄的倉庫。
回到他那位於廢棄工業區的地下工作室，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熟悉的消毒水和血腥味，卻無法驅散他心頭那股詭異的寒意。他徑直走到工具牆前，將沾血的工兵鏟和那把雕刻刀扔進強酸池裏，看着金屬表面泛起泡沫，嘶嘶作響，血跡迅速消融。
他需要清洗。
他走到洗手池邊，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着他的雙手。他搓洗着，用力地，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膚發紅、刺痛。他抬起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男人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深處殘留着一絲未曾平復的震動，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重新凝聚起來的專注。
然後，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他的左臂，襯衫袖子挽起的手肘下方，一個他之前完全沒有留意到的位置……
一個暗紅色的印記，新鮮得仿佛剛剛烙上。
不是刻上去的，沒有傷口。那更像是一種……淤血，或者某種未知物質滲透皮膚形成的痕跡。
但那形狀，他無比熟悉。
一個簡筆畫般的螺旋。
和他刻在漢克手臂上那個符號瞳孔處的螺旋，一模一樣。也和他之前在那只薄膜飛蛾下方看到的符號，一模一樣。
它就在那裏，不大，卻無比清晰，像一個無聲的宣告，一個無法擺脫的烙印。
羅森猛地扯開襯衫紐扣，檢查身體其他部位。沒有，只有這一處。
他是什麼時候……怎麼被印上的？在倉庫裏？在他全神貫注於漢克的時候？還是更早？在他沒有察覺的任何時候？
一股比在倉庫裏更深的寒意，瞬間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以爲自己是在配合，甚至是在挑釁那位“藝術家”。
可現在他才明白，他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作品”的一部分。
從金屬玫瑰，到薄膜飛蛾，到倉庫裏的齒輪人形，再到漢克手臂上的刻痕，以及現在……他身上的這個螺旋烙印。
這是一條清晰的、逐步深入的軌跡。那個“藝術家”正在一步步地標記他，侵入他的空間，影響他的行爲，最終……要將他徹底納入其怪誕的創作之中。
他不再是獵人，甚至不完全是獵物。
他是……材料。
被選中的材料。
羅森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那個手臂上的螺旋烙印，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名爲“恐懼”的情緒，冰冷刺骨，無處可逃。
工作室裏，只有水流沖刷池壁的譁譁聲，和他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在寂靜的深處，他似乎又聽到了那若有若無的、齒輪轉動的“咔噠”聲。
它從未遠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