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厚重、仿佛具有實體般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淹沒了視覺,放大了其他一切感官。培養槽方向那一聲若有若無的金屬嘆息,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羅森的耳膜,然後在死寂中無限回蕩。
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幾乎停止。手電徹底熄滅,應急包裏的備用電池也不知所蹤。他像被遺棄在宇宙的虛無之中,唯一的參照物就是那個浸泡在淡黃色液體裏、發生着恐怖畸變的“人”,以及那可能存在的、非人的注視。
是錯覺。必須是錯覺。那東西被封存在培養槽裏,怎麼可能……
“咔。”
一聲輕微的、如同小石子落地的聲響,從他左側不遠處傳來。
羅森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不是錯覺!那裏有東西!
他猛地轉向聲音來源,盡管什麼也看不見。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的短刃,冰冷的刀柄觸感給了他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咔……嚓……”
聲音再次響起,更近了。伴隨着一種……細微的、仿佛無數節肢動物爬行的窸窣聲。那聲音並非來自一個點,而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如同潮水般緩慢而堅定地蔓延。
空氣中那股停屍房混合化學試劑的氣味裏,突然摻入了一絲新的、甜膩而腐敗的氣息,和他在地下室、在排水管道裏聞到的一模一樣!“污染”……在這裏是活性的!
他不能再待在這裏!黑暗和未知是那個“藝術家”或者這些被污染之物的最佳盟友!
他憑着記憶和進來時對空間的模糊印象,朝着大概是入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摸索前進。腳下不時踢到散落的零件或碎玻璃,發出的每一點聲響在死寂中都如同驚雷。那窸窣聲緊緊跟隨着他,時遠時近,仿佛在戲弄他,驅趕他。
他的肩膀撞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那些沉默的機器。他繞過它們,手掌觸摸到粗糙的、布滿塗鴉的混凝土牆壁。他沿着牆壁移動,希望能找到門的方向。
突然,他的腳踝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那觸感溼滑、粘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將他向後拉扯!
羅森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短刃也脫手飛出,在黑暗中不知掉落到哪裏。他驚恐地掙扎,用手去抓撓纏在腳踝上的東西——那感覺像是一大團浸透了粘液的電線,又像是某種擁有無數吸盤的觸手,正順着他的小腿向上纏繞,力量大得驚人!
“滾開!”他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另一只腳拼命蹬踹。他的腳似乎踢碎了什麼 brittle 的東西,發出碎裂聲,但那纏繞的力量絲毫沒有減弱。
就在他幾乎要被拖入身後更深邃的黑暗時——
嗡——
一陣低沉而熟悉的嗡鳴聲,突兀地在他腦海中響起。
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是直接作用於意識層面的共鳴!和他之前制作“活性圖騰”時感受到的,和他手臂上烙印發燙時的感覺,如出一轍!
這嗡鳴聲並不響亮,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間壓過了那窸窣的爬行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緊接着,他感覺到左臂上的螺旋烙印傳來一陣灼熱,並非疼痛,而是一種……激活般的感覺。
奇跡般地,纏繞在他腳踝上的那股粘膩力量,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鬆開了!那窸窣聲也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周圍的黑暗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羅森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他驚魂未定地摸向自己的腳踝,那裏只剩下冰冷的、溼漉的觸感,並沒有傷口。
是那個烙印?是“藝術家”的力量……救了他?爲什麼?
嗡鳴聲在他腦海中逐漸減弱,但並未完全消失,變成了一種低沉的背景音,如同某種定位信標,或者……監視器的運行指示燈。
他掙扎着爬起來,失去了短刃,他更加沒有安全感。他必須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繼續沿着牆壁摸索,這次順利了許多,那些詭異的聲響和糾纏沒有再出現。幾分鍾後,他的手指終於觸摸到了那扇厚重的金屬門冰冷的邊緣。他用力推開一條縫隙,擠了出去,重新回到了向下的斜坡通道。
通道裏依舊黑暗,但比起實驗室內部那種充滿活性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這裏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安全”了。他靠着牆壁,慢慢向上走,腦海中回蕩着剛才的經歷。
那個畸變體……它真的動了嗎?那些爬行聲是什麼?“藝術家”的力量爲何會驅散它們?是爲了保護他這個“展品”不被別的污染源破壞?還是說,在這片被侵蝕的區域裏,存在着不同的……派系?
思考讓他頭痛欲裂。信息過載,且彼此矛盾。
他終於走出了那棟低矮的建築,重新回到了灰白的天光下。雖然依舊是廢棄廠區的破敗景象,但呼吸到相對新鮮的空氣,還是讓他有種重回人間的恍惚感。他不敢停留,迅速遠離這棟建築,在復雜的廠區裏尋找另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最終,他找到了一間位於一座較高水塔頂部的維護員小屋。小屋廢棄已久,布滿灰塵和鳥糞,但視野開闊,可以觀察到很大一片廠區,並且只有一條鏽蝕的鐵梯通往下方,易守難攻。
他清理出一小塊地方,癱坐下來,掏出最後一點壓縮餅幹和所剩無幾的飲水,機械地補充着體力。口袋裏的那張殘頁像一塊燃燒的炭,灼燒着他的皮膚。
“它們不是在對我們說話。它們是在通過我們,重新編譯這個世界。伊芙琳……她不是在遏制。她是在……篩選。爲了那個即將到來的……‘展覽’。”
編譯。篩選。展覽。
這些詞語在他腦中盤旋。如果“藝術家”是一種非局部性的意識集合體,它的“創作”是對現實穩定性的幹擾,那麼伊芙琳的A.P.O.C.,就是在試圖引導這種幹擾,篩選出符合某種標準的“結果”,用於最終的“展覽”。
而這個“展覽”……會是什麼?一個新的世界秩序?一種全新的、怪誕的 reality?
那他自己呢?一個連環殺手,一個被誤讀的藝術家,一個被雙方都盯上的獵物。他在這個“編譯”過程中,算什麼?一個偶然被卷入的變量?一個……具有某種特質的、值得觀察的“樣本”?
他想起了市政廳那個脖頸後有笑臉印記的女孩,想起了漢克僵硬的“懺悔”。他們都是“篩選”過程中的一部分嗎?那他呢?他手臂上的烙印,他腦海中殘留的嗡鳴,意味着他已經被“選中”了?成爲了“展覽”的候選者?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感籠罩了他。他不再僅僅是逃避追捕,他是在兩個龐然大物的夾縫中掙扎,而這兩個龐然大物的意圖,他都無法完全理解,更無力對抗。
夜幕緩緩降臨,廢棄的廠區沉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遠處城市的光暈在天空映出一片模糊的橘紅。羅森靠在小屋冰冷的牆壁上,毫無睡意。他左臂的烙印微微發熱,腦海中的低鳴如同永恒的伴音。
他拿出那個幹枯的花環,花瓣在指尖輕易碎裂,化作塵埃。那點蒼白的慰藉,在此刻宏大而恐怖的命運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螳臂當車。
他望向窗外無垠的、被污染的天空。
也許,從一開始,從他第一次爲了拋屍而將死亡僞裝成藝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踏上了這個獻祭的舞台。
而他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
等待最終的篩選。
等待那場爲他,或許也爲整個世界,準備的……盛大展覽,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