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父親看到警察，下意識皺眉。
“王嵐又犯什麼事兒了？”
他越過諸位警察，朝着後面看去，似乎在尋找着我的身影。
“她現在已經被我趕出家門了，王家沒有她這種社會敗類。”
“你們不用把她送回這裏，這裏也不是她家。”
說着，父親氣的滿臉漲紅，便要關門。
爲首的長官見狀輕輕將門扶住，搖了搖頭。
沒等說話，眼圈先紅了起來。
她看向父親，聲音顫抖。
“王叔，我們是，嵐姐的同事。”
此話一出，父親頓時愣在了原地。
他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巴。
明明都是漢語組成，可拼湊在一起，
卻讓他這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頭難以理解。
“你說啥？”
那長官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幾次都張不開口。
後面幾位甚至都發出了吸鼻子的聲音。
父親仿佛意識到了什麼，身形顫了顫。
爲首的長官連忙將其扶住，父親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你們說的都是假的，是她讓你們騙我的是吧。”
“她是不是被判了終生監禁，這才讓你們願意幫她？”
長官只是深吸了一口氣，隨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王叔，嵐姐在搗毀犯罪集團的臥底任務中，光榮犧牲了。”
接下來他們說的話，父親一句都沒有聽進耳朵裏，
他只是怔怔的不斷在口中重復一句話。
“光榮犧牲了。”
他不敢相信，幾天前，還坐在他面前喝酒的女兒，
現在竟然離開了人世。
他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那個幾天前還應該被雷劈死的女兒，
那個恨了十年，怨了十年的女兒，
怎麼突然搖身一變，用得上光榮犧牲這四個字。
幾天前的飯桌上，我曾說過的問心無愧，
好像一道閃電劈在他的心間。
他明白了我話裏的真正含義，
他知道我從未辜負他的期望，
並且一直都在努力踐行。
即使我遭到周圍所有人的唾罵，都未曾改變，
一人孤身走在黑暗，去釋放心中僅剩的光明。
父女連心，在這一刻，他仿佛體會到了我心中的苦楚，
再難控制自己的表情。
一輩子都沒哭過幾次的老人，
此刻竟嗚咽到泣不成聲。
一旁的長官見狀扶着父親，
勉強令他不至於跌坐在地上。
他的聲音低沉，看向父親，勸解到。
“老爺子，別難過了，您得去接她回家。”
父親聞言雙眼閃過一絲神采，口中呢喃。
“對，我要去接她回家。”
父親跟着長官一步一搖走了出去。
這一幕碰巧被路過的趙叔看見，
湊過身來，便要開始嘲諷。
“怎麼，女兒犯事被抓了，要遭槍斃嗎？”
“哈哈哈哈，哭得稀裏譁啦，是要去見最後一面嗎？”
“倒是如了你的願，老天爺幫你把她給帶走啦。”
父親聽着對方的話，並沒有絲毫反應，
依舊渾身麻木的向前走着。
他現在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再見我一面。
一旁的警察聽了之後卻再也忍受不了，
捏着拳頭就要向前沖去，
卻被一旁的長官攔下。
長官看了趙叔一眼，淡淡說道。
“念在你不知情，就放過你一次。”
“王叔的女兒嵐姐，是我們的同事，再聽到你胡說八道，就在裏面呆一輩子吧。”
留下呆愣在原地的趙叔，衆人接着向前走去。
父親行屍走肉般的跟着警察來到我屍體前，
臉上一片空白。
雪白的蓋屍布蒙在身上，父親卻只站在旁失神。
他幾次想要伸手，將其掀開，卻仿佛被人抓着一般，沒有動彈。
我知道，
他是害怕掀開後，真的是我，
他是希望只要不掀開，我就一直還在。
5.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還是顫抖着手朝蓋屍布抓去。
畢竟父親是一名經歷過風雨的邊境軍人。
隨着我的面目重見天日，
衆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哭了起來。
我的臉上被人劃破沒有一處好肉，
眼睛被刨出只剩下黑洞。
微張的嘴巴空空如也，
就算是經過入殮師幾天幾夜的修復，
我的面龐如惡鬼般恐怖。
若是將其放在恐怖電影裏，
一定能嚇死來看電影的所有觀衆吧。
我在一旁充滿惡趣味的想着，
心中卻也充滿了悲涼。
父親看着我的樣子，雙目無神的跪在地上，
他想撫摸我的臉龐，卻又不碰到我，
似乎是怕弄疼了我。
他抓住我折了兩根手指的手掌，
淚水撲朔朔的流下。
“你個王八蛋，不孝女，我早說過，不許騙我。”
“你說你逞什麼能？我......我......”
父親話到嘴邊，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沉默無言。
他就跪在我的身邊，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不放。
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座大山，靜靜矗立在旁。
他的淚水不斷流出，眼神空洞。
我想爲他拭去淚水，卻怎麼也碰不到。
只能陪着他一起跪在地上。
一旁長官紅着眼大吼一聲敬禮。
衆人便朝向我，挺直身軀，敬禮。
父親見狀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看，你的同事們在給你敬禮呢。”
是啊，我的同事再給我敬禮，我們本該同樣站在熱烈的陽光裏，
可如今自己卻先躺在了裏面。
我不管他們看不看得到，同樣向他們回以敬禮。
雖然十年未曾做過，
可我卻沒有半點生疏，
因爲在我的心中，報國之念從未有半點熄滅，
甚至愈發盛強。
可我卻看到同事們的目光包含熱淚，
仿佛在看着什麼東西一樣。
順着他們的目光，我回頭，
眼前的一幕讓我這輩子，甚至下輩子，都再難以忘卻。
是我的父親，挺直了脊梁，
替我向同事們回以敬禮。
他的腰杆一如年輕時挺直，
在陽光的照耀下，
仿佛他又變成了當年那個驕傲充滿一身正氣的軍人。
長官走到父親身邊，將父親扶着，
父親卻只是看向長官，眼中含着一絲殷切的期望。
“長官，我的女兒，他是不是根本沒犯過錯？”
長官重重的點了點頭，聲音沙啞道。
“王嵐同志在校期間表現優異，考試成績更是近十年全省最佳成績。”
“無論沙盤模擬，還是實戰演戲，都是全校最優。”
“那......她的犧牲，值得嗎？”
父親聞言抓着長官的手更緊，
眼中神色更加急切。
甚至指甲都扣破了長官的手掌。
可長官卻沒有露出任何其他的目光。
而是點頭沉聲道。
“王嵐同志臥底本省最大的犯罪集團參與調查工作。”
“期間爲阻止提供有效線索上百條，輕傷72次，重傷18次。”
“最後一次傳遞犯罪集團的重要證據。”
“該集團已於昨日徹底被我方搗毀，抓獲犯罪分子163名。”
“本省最大的犯罪集團事件宣布徹底告破。”
在一片沉默聲中，長官聲嘶力竭的吼道。
“您的女兒王嵐，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女英雄，經過不讓須眉。”
6.
隨着長官這一聲英雄落地，
我那一聲正直的老父親終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在我的印象裏，他已經十年沒有這麼笑過了。
父親他向來都是木訥，堅強的。
喜怒不形於色，可偏偏每次遇到我的事情時，
都有着強烈的情緒波動。
他顫抖着再次摸向我的臉頰，
緩緩將額頭放下，緊緊貼在我的額頭上。
我仿佛能夠感受的到，身上的溫度。
我明白，他現在只是想用最原始的方式，
向自己的女兒表達自己的愛意。
一如當年我剛剛出生，
他在產房外抱起我一樣。
“這時我的女兒，我王家的血脈。”
母親還活着的時候，不止一次的和我說過，
當年剛出生的時候，父親抱着我，
小心翼翼貼着額頭和我親熱的樣子。
他從未和我說過一個愛字，
可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愛就從未再停止過。
不遠處的趙叔帶着鄰居前來，
身旁還跟着幾位警察。
他們一路走來，隱隱約約便能聽到，
趙叔的話語聲。
“他們王家簡直是瘋了，竟敢請幾個假警察回來騙人，想洗白自己的女兒。”
“整個小區，或者說整個省市，誰不知道他女兒是個社會混混？”
“假扮警察，你們可一定不能放過他。”
說着，在衆人目光下，
趙叔便帶着衆人趕來。
幾個警察看向長官，頓時一愣。
可不等他們說話，趙叔便踏前兩步，指向父親大吼道。
“老王，我本來不想和你一般見識，可你卻找人冒充警官，簡直找死。”
“你不是自詡清白，怎麼臨老犯這種糊塗？”
看着趙叔得意洋洋的模樣，
父親並沒有理會。
我知道原因，
有底氣的人不會像他這樣胡鬧，
只有沒底氣的才渴望得到衆人關注，以求獲得他們的支持。
而這個道理，還是父親交給我的。
年輕時，父親總是能夠抓住犯了錯的人。
因此，他會得到許多人的尊敬。
那個時候我很好奇，爲什麼他總是能夠看穿對方的僞裝。
父親只是摸着我的腦袋，輕聲說道。
“你要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你從沒做過這種事情，誰都不能污蔑你。”
“可若你做過，那麼就會心虛，當別人問起來時，就會下意識掩蓋，露出破綻。”
“所以不是爸爸總能看穿他們的僞裝，而是他們掩蓋不了自己做過的事實。”
我看着此刻的父親，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
因爲此時的他知道，他的女兒從未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
他無愧於心。
在趙叔的煽動下，衆人紛紛看向父親，
眼中帶着難以言說的目光。
也紛紛開始對着父親痛罵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長官卻再也忍不住了，
踏前一步，冷眼掃視衆人，
聲音低沉道。
“將他們這些侮辱英雄家屬的人，全部給我抓起來。”
7.
此話一出，瞬間周圍所有警察一擁而上，
將衆人給團團圍起。
趙叔作爲始作俑者，更是被直接按在地上。
他的眼中滿是震驚，口中不斷詢問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父親正忙着和我做最後的告別，
警官們對他更是不想搭理。
至於我，一個無根浮萍罷了，又能說些什麼呢？
其實與我而言，對趙叔並沒有多少影響。
只記得有一次我出去幫家裏打醬油，
被他便走了幾塊錢。
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
正是貪吃愛玩的年紀，
見我拿着錢，
他便騙我說，從他這裏打醬油，能給我剩下買糖的錢。
就這樣，我把錢給他之後，
從天亮等到天黑，
直到等來了父親，
卻也沒有等到醬油和與他約定好的買糖的錢。
眼下看着他被警官羈押離開，
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痛快，或者是惋惜。
畢竟我已經死了，又能做什麼呢？
父親就在我的屍首旁，從天亮到天黑，
從絲絲暖意到晚風微涼。
一旁的長官脫下自己外套，披在父親的肩膀上，
嘆息一聲。“王叔，時間差不多了，若是嵐姐在天有靈，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幅樣子。”
說的沒錯，雖然看到父親這份沉甸甸的愛讓我很開心，
但我更擔心他會因此身子出了問題。
果然，聽到我的名字，父親緩緩起身。
在衆人的注視下，長官將一封信遞給了我的父親。
“臥底是一件很危險的任務，所以每當有同事執行，都會以自己的方式，留給家人最後的寄語。”
父親接過信，並沒有打開。
他緊緊捏住將其塞入懷中，不顧衆人勸阻，孤身一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父親回家坐在沙發上，將眼睛戴起，
顫顫巍巍的掏出懷中的信。
我知道信中的內容，但我不確定看了之後，
到底父親會更加難過還是釋然。
我討厭生離死別，更討厭惹人催淚的那些遣詞造句。
記得在母親剛剛去世那年，
家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沒有生氣。
我嚐嚐坐在媽媽的遺像面前發呆，
無數個日夜中，我都會將自己蒙在被子裏面。
渴望一睜眼，她又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笑罵着讓我將頭漏出來。
我的狀態不好，甚至上課時注意力都無法集中，
被幾個任課老師點名批評，並要請家長。
那天晚上，父親忙到很晚才姍姍來遲。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輕輕說了一句等我，
便一頭走進了辦公室。
我不知道那天父親和老師們說了什麼，
只記得父親第二天，便帶着我去了全省最大的遊樂園。
他帶着我玩遍了所有的項目，終於在夜幕低垂的時候，
拉着我在長椅上坐下。
他和我說，每個人都會死，慢慢離開我的身邊。
就連他自己也是。
但他們並未因此而離我遠去，只是化作了星星在天上看着我。
“大家不會因爲你的傷心而感到欣慰，覺得這是你愛他們的表現。”
“相反，他們會傷心，因爲她們覺得是因爲自己，才害得你生活如此糟糕。”
“所以你一定要快樂，讓她們看到你享受生活的樣子。”
看着父親溫和的目光，我不由感到一陣心酸，抱着父親大哭起來。
“可是我好難受，我想媽媽。”
父親拍着我的後背，指向天空。
“如果你想媽媽了，就抬頭看向天空。”
“那顆最亮的星星，就是你的媽媽。她永遠都在陪伴着你。”
坐在沙發上的父親摘下眼鏡，
笑着將書信扔在了桌上，朝着陽台走去。
他看着天上的夜空，眼神溫暖而又虔誠。
緩緩閉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角逐漸溼潤，
卻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月光皎潔，灑在信上，
照出我曾經坐在案前想了很久的幾句話。
“父親，我從沒忘記你的話，我做的一切都無愧於心，沒給你丟人。”
“你也別哭，好好生活，別給我丟人。”
“我和媽媽會在天上，一直陪着你。”
8.
從那天後，父親再一次和往常一樣，恢復了臉上的笑容。
一開始長官他們害怕父親做傻事，
沒日沒夜的盯防。
後來才發現，父親只是變回了曾經那個自信又堅強的老頭。
他們約定每周輪流來照顧父親，
卻被父親趕走。
“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呢，不需要你們照顧。”
“去做好分內的事情，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衆人拗不過父親，就只好約定，
每個六日都一起陪父親吃一頓飯。
現在的父親又變的和十年前一樣。
逢人便炫耀他的女兒是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
衆人也總是笑着回應。
“還是老王家的孩子厲害，悶聲做大事。”
“以前是我們大家誤會，以後有什麼事，您就找我，我一定幫忙。”
父親聞言只是笑呵呵的點頭。
對他來說，只是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每一個人。
告訴曾經侮辱過我的人。
他的女兒不是一個混混，不是一個孬種。
而是一個英雄。
只是再也沒人能和他走在一起，
他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
他最喜歡的就是在孩子們放學後，
坐在樹蔭看着孩子們玩耍。
他看着孩子們，手中卻不斷摩挲着我小時候的照片。
“丟手絹，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
孩子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讓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盛夏的時光。
那個時候我的母親還在，
父親也沒後來那麼忙。
每天我最期待的，
就是放學後和小朋友們一起做遊戲。
最討厭的，就是下來捉我回家的媽媽。
那個時候的我沒有煩惱，
害怕的只有考試成績和作業。
每當母親下來捉我的時候，
就總是會被一同跟着下來的父親攔住。
母親氣的瞪眼，
而父親卻只是笑意盈盈的說道。
“孩子嘛，愛玩是天性，讓她玩夠再帶她回家就好啦。”
然後他們就會相擁在一旁，看着等到太陽徹底落下，
然後一同吃下重溫的飯菜。
眼看着父親坐在那裏靜靜發呆，
我也會不由想知道，
父親是否也在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終於有一天，父親同樣坐在花園裏的時候，
卻看到了一個垂頭喪氣的孩子。
他染着花色的頭發，穿着不倫不類，
臉上卻布滿淚痕。
父親慢慢走過去，隨着陰影完全籠罩，
孩子才抬頭看向了父親。
一瞬間滿是慌亂，隨後卻又色厲內荏的呵斥。
“老頭，趕緊滾！不然小心我打死你。”
父親卻只是坐在他的身旁，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壞孩子，可爲什麼要故意裝成這樣呢？”
聽着父親的話，那個孩子沉默了片刻，淚水開始緩緩掉落。
“我成績不好，爸爸媽媽不喜歡我，不關心我。可我根本就學不進去，我有什麼辦法？”
“他們只在乎我成績好的哥哥。”
“所以你就要變成壞孩子，得到父母的關心？”
孩子不說話，父親卻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們可能不理解你，但每一個父母都有一顆愛你的心。”
“只是他們不善於表達。”
“回去和你的父母好好交流，他們一定會原諒你的，一定會。”
孩子聞言猶豫着點了點頭，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而父親看着他的背影，卻久久回不過神來。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那個不善於將愛表達出來，
沒有選擇相信自己孩子的父親。
我的靈體在逐漸飄散，
因爲我知道，現在的父親，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父親仿佛感受到了什麼，
轉頭看向我的方向，
嘴角微微翹起，
眼中淚光閃爍，卻又在盡力隱藏。
我向着他招了招手，
最後一絲靈體也消散在空中。
愛意未有期限，
超越生死，穿過時間。
我多想回到那年的盛夏，陪在父母身邊。
告訴他們，我愛他們，永生永世，都不會變。
